这天,三浦新久不在家,陆流云又把自己给弄伤了。仆妇们想替他包扎伤口,奈何陆流云戒备心强,闹起来让人不能近身。仆妇们瞧着他用力挥舞着血流不止的手臂,实在是头疼极了。
末了,还是广濑户拎着简易药箱推门走了进来,他一言不发地把屋子里的闲人给尽数打发了出去,决定亲自会一会这位落难的权贵少爷。
陆流云疯疯癫癫地闹了一会儿,坐回床上发呆,被碎镜子划伤的小臂还未结痂,他一动就开始往下淌血,而陆流云却仿佛不知疼一般,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随心所欲。广濑户一边留意着他的神态,一边打开手上的医药箱,取出蘸了酒精的棉花球替陆流云清理伤口。他的动作算不上轻柔,甚至故意带了一点重劲,陆流云微微拧了拧眉头,却也没有出口叫疼。
“以前我在乡下的时候,家里的姑姑第二胎生了一个天生痴傻的儿子。”广濑户嘴里说着这话,把目光从陆流云的脸上移开,视线重新落到他的伤口上,“痴儿的最大特征是他不懂得掩藏自己的情绪,所有外露出的行为都是原始化的。比如,如果他的手臂受了伤之后又受到这样粗鲁的包扎,是绝对会喊痛的。”
这话刚落,陆流云的眼神一暗,迅速地挪动起自己的手臂,不想却被广濑户一把扣住了手腕,“陆少爷这样装疯卖傻是为了什么呢?”
陆流云现已被人识破,此刻也就不再继续伪装痴傻,他目光落向广濑户,语气很平淡,“等三浦新久对我心生厌恶,彻底失去了耐心,我自然不愁他不会放人。”
广濑户正蹲在地上替他包扎伤口,听到这话不禁失笑出声,心道陆流云未免想得太过天真。片刻之后,他敛去了脸上的笑意,抬头对陆流云轻声说道,“周先生没有死。”
陆流云听了这话猛然抬头,手上不自觉一用劲,登时牵动到了伤口。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硬生生地忍住了痛楚,坐在沙发上安静等着广濑户的下文。
“我给他注射了微量的河豚毒素,药效发挥之后,别人都以为他死了。”广濑户小心翼翼地抬起陆流云渗出血迹的手臂,往上面加了一层吸水的厚纱布。
陆流云憋回眼角的泪珠,目光微动,“你为什么要……”
“借用贵国一句古话来说,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做绝了没必要。”广濑户出言打断了陆流云的话,语气很淡漠。他这么做,既有自己私心的一面也有出于大局的考虑。三浦新久现在仗着自己身边没有绊脚石,便以为自己两边都是唾手可得的……总之,要想让三浦新久死心回日本,最妥善的办法还是绝了他对陆流云的念头才是。
“没想到,在这里面你倒是个实在的透彻人。”陆流云坐在床上默然叹息,对他有感而发道。
“这么说倒也算不上,只是身份卑微,看得开而已。”广濑户用纱布条在他的手臂上打了个牢固的抽结,待把排在地板上的瓶瓶罐罐尽数收回医药箱里,起身向陆流云告辞离去。
第93章如释重负
此刻,在天津城的另一头,秦家的大客厅里四下无人,乔宝琳趁着老妈子们午歇的间隙转到厨房打开橱柜,把姑姑乔安娜珍藏的银耳跟燕窝拿了出来。搁在桌上的瓷碗里放着掏干净的小米,乔宝琳把食材泡软了尽数倒进砂锅里慢火细炖,总算赶在来人走动前把补养身体的汤水给熬出了锅。
院子里传来汽车的鸣笛声,乔宝琳远远便听见了姑姑跟表妹们的欢声笑语,她心上一慌,拎着两只砂锅把儿险些烫到了手,忙匆匆端起满满当当的汤碗向三楼走去。
乔宝琳的卧室在最里边一间,隔壁就是琴房,秦家的小小姐们还没到苦练音律的年纪,故此平常也没人到那周围去打转。乔宝琳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微风流窜进来拂动着雪白的窗帘,躺在床上的英俊男人双眼紧闭,脸色十分憔悴。
“周先生,周先生。”乔宝琳把汤碗搁到床头柜上,轻轻唤了周衡西两声,却未得到任何回应。她心中一迟疑,慢慢伸出手去试探周衡西的额头温度,果真掌心触到一片滚热,不禁绞紧了手指暗道不好。
周衡西在医院的时候情况就很反复,虽然勉强愈合了伤口,却总是高烧不退。乔宝琳本不同意将他带出医院,但周衡西为了提防三浦新久,极力恳请她帮忙办理出院手续。乔宝琳帮人帮到底,趁着秦家人到公园游玩的时候,花钱雇车把周衡西带到了家里养伤。白天,她躲在卧室里假借温书的名义,掩人耳目地照顾周衡西,到了晚上,便独自抱着多余的棉被跑到琴房去打地铺。
周衡西在这些天里,昏昏欲睡起来远比头脑清醒的时候要多得多。故此他人在秦家住着,心中也是半知半觉,并未跟其他人打过照面。乔宝琳这边用冷毛巾替他敷了额头,转眼就到旁边打电话叫医生来了。
乔安娜家里孩子多,为了方便照应着是雇有家庭医生的。乔宝琳不敢暴露周衡西的存在,支支吾吾地在电话里询问高烧病人的应对方法。却不想乔安娜在楼下想要约人打麻将,冷不丁发现家里的电话占线了,走上来一瞧,发现侄女的床上躺着一个昏睡的男人,忍不住双手托住脸颊站在门外发出一声惊呼,“天呐,我这是没睡醒吗,怎么会在自己家里看到这么骇人的情景。”
乔宝琳被姑姑撞破了当场也是一慌,她脑子一热,居然走上前捂住了乔安娜的嘴巴,让她别把仆人给嚷嚷过来。乔安娜呆在原地,等心思转过来之后,一把甩下她的手,遥指着躺在床上的周衡西,对侄女柳眉倒竖道,“要死啦,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怎么把外面的男人给弄进了家里!”
乔宝琳挨了她这么一说,登时从两只耳朵齐根红上了脸,垂下眼帘拣了那不碍要紧的话,跟她小心解释了一番。
“什么,他就是那个周衡西?”乔安娜落实了对方就是勾走侄女芳心的那一位才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晃着乔宝琳的肩膀痛心疾首道,“噢,亲爱的,你真是昏了头脑,为了这么一个落魄的男人,难道连自己的名节都不想要了吗?”
“姑姑,我……我只是单纯想要帮助周先生,你不要再乱讲了。”乔宝琳被她点破心事,面上愈加难堪,恨不得立刻捂着脸钻到地砖缝里去。
“那也不行。”乔安娜对侄女的胆大包天感到费解,“宝琳,你妈妈把你送到我这里来,无非是叫你多接触一些达官显贵,方便以后毕业了能嫁个好人家。可是你呢,瞧你都干了些什么傻事。”
说罢,她遥望了一眼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周衡西,心里头开始默默盘算着该怎么把人给打发走。乔宝琳瞧见姑姑脸色不好,仿佛要把人给活吃了似的,连忙挡在她面前开口恳求道,“姑姑,周先生现在这般模样,你若是将人赶走了岂不是断送了一条无辜性命。”
“你……”乔安娜被她铐上一层精神枷锁,瞪着双眼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直被乔宝琳缠磨了许久,这才勉勉强强地开了口,“他走与不走,我要等你姑父回来拿主意的。还有,等下我让人给你另收拾一间屋子出来,没事的时候不要与他总待在一起。”
乔宝琳软磨硬泡叫姑姑松了口,连连点头答应乔安娜,等房门被咔擦一声关上后,周衡西睁开眼睛醒了过来,他刚才就已经有了意识,只是碍着人在场不好意思出声。他睁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从嗓子里发出一声沉重叹息。
周衡西心中清楚,乔宝琳不是为了让自己欠她的情,才大大方方地出手相帮。但于他而言,有了一个陆流云就已经心满意足,而其他人的殷勤,他无论如何都招惹不起。想到这里,他头昏脑涨地挣扎起来,摸索着把从医院带回来的常服给慢慢套上了身。
等乔宝琳回到房间后,发现鸭绒被被人掀开,而躺在床上的周衡西早已不见踪影。她心中猜测周衡西必是听到了刚才的对话,心中芥蒂不辞而别,忙急匆匆地下楼去找人。可找了一圈,一个有心留,一个一心走,乔宝琳到底还是跟走到一墙之外的周衡西擦身而过。
新年将至,街上张灯结彩,连门面寒碜的小穷铺子里都透着一汪喜气。周衡西拢紧了身上的外套,拖着步子走在路上,冷不防踩到结了冰的石坑,身子一晃直接跌到了墙角里。他身上发着高烧,紧着这么一摔根本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周衡西把头脸深埋在膝盖里呼出一口热气,再抬头时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歇在寒风里失去了意识。
是时,跟在沈京九后面出门办年货的杨似仙,左手拎着一吊腊肉,右手托着钱袋正在数大子儿。他经过石坑时也没留神脚下,幸而下盘够稳,立在冰上堪堪稳住了脚跟,只是那躺在荷包里的四五个大子儿却是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
杨似仙眼见洋钱掉在地上叮当响,自是心疼的不行,忙蹲下身子去捡。他捡啊捡,挨个拾到最后一个大子儿的时候,手背蹭上了一个沾满泥土的皮鞋底。杨似仙顺着皮鞋底的方向抬头一看,立马跌坐到地上开了惊腔,“哎呀妈呀,周、周先生啊这是。”
***
大年三十,红屑爆竹的热闹动静在凛冽的冻风中浸漫开来,平民区的年味扩散到了日租界,大冷天的都有人披着夜色蹲在外面放烟花。
三浦新久在外赴宴晚归,上楼的时候看到陆流云搬着凳子坐在落地窗前看烟花,心中一动,走到他背后含笑说道,“陆君,你喜欢烟花的话,我们应该去日本的花火大会看一看。”
陆流云对此充耳不闻,他现在披着一层“疯子”的皮,理所当然地可以与外界切断联系。面对三浦新久,他完全可以选择性耳聋,必要的时候也可以装作选择性眼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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