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离那水面越来越近,恍惚觉得那脸孔对着他张嘴在笑。
昏沉间却突觉颈后发麻,一阵奇异的凉意沿着四肢百骸迅速游走,意识刹那清醒大半。
他勐然嘶口气,坐直身体醒了醒神,重又看向波纹粼粼的河面,最终发现那不过是自己的倒影。
月到中天。
鹤白丁照常走在山间小道上,若有所思地伸手摸在脖子后,一手扶住刀鞘。
远远地已能看到山下的客栈,夜色中两盏灯笼悬在门前,他却忽然停住,回头瞪向道旁几个吊在枝叶间的影子。
“还跟着?”
这是他头一次与这些精怪说话,只因他们实在缠得太紧,从前在半里外便悄悄散开,他也睁隻眼闭只眼,这次竟直直要跟到门前。
他看一眼那客栈门口的灯火,多少明白之前能让妖物止步的是什么,但现如今这状况显然已经拦不住了。
那些奇形怪状的精怪在林梢骚动一阵,仿佛还很胆小不肯见人,也不敢朝他靠近,只摩挲着尖长的指甲,从枝叶掩映间偷窥他。
鹤白丁也不急,慢条斯理喝口酒,拔出戒道。
“不上么?别磨磨蹭蹭浪费时间。”他漫不经心敲着刀背,刀身上镌刻的经文随之一个个亮起,映着他脸上的微笑。
“我正好缺件入冬的皮草。”
他笑眯眯将树林里的影子逐个盯过去,好像真在打量哪一隻更肥,还未做什么,只听林间一阵沙沙声,这些道行低微连完整人形都没有的小妖怪已“呜呜”哀鸣几声,抱紧尾巴迅速遁去。
眨眼间就走得干干净净,他收刀回鞘,脸上却越发凝重。
他脑海里映出昨夜那秃驴虚弱到发颤的模样,急急往客栈方向沖了过去。
客栈在深夜里竟是大门敞开,红色灯笼高悬樑上,照得臺阶上隐隐的血色。鹤白丁奔到门前便顿住,抬头看向门楣上贴着的符纸。
掌柜果真去请了人施法,但看来水平有限,不但驱不了恶鬼,连这点血腥气都盖不住。
他跨过门槛进去,只见大堂里点着盏烛火,楼上漆黑一片,便走到桌前拿起烛臺,忽然感觉到下面有人拉他衣角。
他头皮一乍,伸手握住刀柄,却见桌面下哆哆嗦嗦钻出两个人,抬头朝他直努嘴:“客官,你怎么又回来了,快些走吧……”
“好好的椅子不坐,要趴桌子底下。”他揶揄道。
小二和掌柜两脚发软抱着桌腿,脑袋上顶个铁盆,怀里揣着乱七八糟的一堆符文法器,哭丧着脸小声道:“您不知道,那、那老丈又回来了……刚还是小的给他开的门,跟没事人似的直接上了楼去,现在都没下来……”
鹤白丁哦一声,打发他俩出去躲着,提着灯便要踏上楼梯。
“哎,我知道您艺高人胆大,但……”
“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他神色淡定地扶住刀鞘,煞有介事,“这把刀饱饮鲜血,除妖降魔就如砍瓜切菜般容易,这区区一道残魂,嘿嘿,自然不在话下,倒是你们还留在这里,可别怪刀不长眼。”
他又转过头:“喂,我若真将这鬼怪除去,有什么好处没有?”
掌柜一呆,迟疑道:“那……那您这间客房,以后随便住,不收您房钱?”
但这鬼屋本就没人愿意住的,掌柜话一出口便觉自己未免太吝啬,哪知鹤白丁却笑嘻嘻的:“好,一言为定。”
他说着捞了几叠符纸揣在怀里,便将人撵出门去,远远看着两人跑走的背影,回身关上门,在一片寂静里持灯上楼。
此时客栈里只他一个活人,其他客人早在前些天已陆续上路,剩下的也因店家白日里作法驱鬼而早早离开,因此一排客房俱都门窗紧闭,黑漆漆毫无光亮。
他站在走廊里,灯火仅照亮眼前一圈地面,并不刻意隐藏自己的脚步声,握着刀柄的手心有些湿润。虽说才跟人吹了一通,但实际上他只砍过强盗贼寇,见鬼都是半月前头一遭,那些未化形的精怪能被他唬住,这次就未必了。
连晴几天,夜空中一轮圆月,这狭窄的楼道里却处处弥漫着湿润的水汽,甚至夹杂一点木头腐烂的气味。
八卦镜自他踏上二楼便隐隐发热。
走廊已经要到尽头,他站在那老丈房间前看了会儿,门上两片符纸,里面没什么动静。他的脸色反而更沉,又走几步到了自己门前。
房门也贴着黄符纸,昏暗的视线里并无异样。
他低头看着门前的地板,积着一摊水迹,还不断有水滴凭空落下,烛光里泛起细小的涟漪,像有个看不见的湿淋淋从水里捞起的人站在那里。
熟悉而混乱的死气从空气里挤进他鼻尖,他盯着积水一会儿,忽然道:“老头,走错门了,你的房间在旁边。”
话音刚落,面前便渺渺显出一个枯瘦的身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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