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第18章
高月楼踏上石阶,穿过花廊,远远便看到皇上独自一人立在湖畔,见自己来了,灿然一笑。
高月楼加快脚步,上前一撩衣袍行礼,皇上赶忙扶他。风有些凉,皇上忍不住轻轻咳了几声,勉力笑道:“就咱们两个人,就不要行这些虚礼了。”高月楼颔首谢恩。
皇上眼神一暗,随即张开两只手,转了一圈,又看着高月楼笑道:“你瞧瞧我今日穿的这身可好看?”
高月楼看着身着青衣的皇上,却半点昔年青衫少年的影子也寻不到。高月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漠然道:“陛下人中龙凤,天人之姿……”
皇上摆手打断他,独自咳了一会,捂住心口,平静了一会,又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来,“阿灼,你可还记得,我们初见的画面?”
“臣,不记得了。”
风势渐大,吹得两人衣袍翩跹,皇上看着高月楼,低声道:“当时你是太子的伴读,我下定绝心一定要把你抢过来,我也是真敢想,还好我做到了。”他伸出手想要握住高月楼的手,却被他不着痕迹躲开了。
高月楼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眼中流露着一种悲悯的神情,又似乎在看什么可笑的东西。
皇上这么些年戾气越发重,再没有如此费劲去讨好一个人,又加之这些年说一不二惯了。如今见高月楼神色冷漠,心中怒火更甚,又想起高家所作所为,一时冲动,一把拽过他,死死攥住他的手,怒道:“我的心难道你就看不见?是高家当日妄图颠倒乾坤,帮助废太子复位!我立你姐姐为后,封你父亲做异姓王爷,给高家无上的荣誉,为的就是高家能清醒一点。可是你父亲一意孤行!我若不杀他们,今日死的就是我!不止我,阿离也会死!他才七岁,他的亲外公却拿他当人质!拿来要挟我。”皇上气的双手发抖,面色铁青,心跳快的有些受不住。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时怒火攻心,竟吐出一口血,双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
高月楼赶忙将他抱在怀里,沉默着用帕子擦净他嘴角的血。
皇上抬头看着他,却见他满眼血丝,面露疲惫之色,怒火一下熄灭了。他伸手扶上他的脸颊,将脸埋进他怀中。皇上闷声道:“我也很后悔,我也不想害得你家破人亡,你是我心里最珍惜的人,我怎么舍得伤害你?”他说着说着竟忍不住哭了也起来,高月楼默默抱着他,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皇上抬起头,跪在高月楼对面,满面凄然地看着他,泪水一滴滴往下掉,高月楼用袖子擦去他面颊上的泪水,可那泪水却是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
皇上握住他的手,哀声道:“阿灼,我与景庭杀四皇子,逼迫长公主和亲,是为了保全我的皇位,我认。我其实可以留下高家的命,但我却杀了他们,我也认。你要离开皇宫,我怕你娶妻生子,把你去势以绝后患,我也认。我恨你妄图脱离我的掌控,拼命教你不好过。这些年,我的一颗心同样也在炼狱中熬煮,我,也同样不好过。”
高月楼眼见他双目赤红,泪水流的比那年吃糕时还多,心中不忍。又见他因还在病中,瘦的两颊凹陷的厉害,眼底也是一片青黑,脸色灰扑扑的,宛若无处可归的游魂,心更是一阵阵的揪着疼。
可是他一想到高家人,想到他枉死的姐姐,不由得冷笑道:“难为陛下了,如此琢磨一个废人的心思,陛下是天子,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高月楼松开手,起身满面倨傲地看着皇上,在他耳边轻声道:“可是陛下好不好过,与臣又有什么干系?”
皇上愣怔地看着他,过了片刻,发狠地抹了一把眼泪,指尖颤抖着解开腰带,拉开衣裳,露出起伏不定的胸膛,又拔下头上的簪子,双手奉与高月楼。决绝道:“你既如此恨我,那么今日便亲手了结了我吧。”
高月楼看着他手中的簪子,心中一个激灵,不由得倒退一步,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凄惶惨烈。他弯着腰,冷眼看着皇上道:“陛下真是善筹谋,临了了,都不忘算计臣一把。想为太子,除掉臣这个位高权重的废人?此刻所有人都知道臣单独见了陛下,臣动手,便是弑君!”他用力打掉皇上手中的金簪,粗暴地为皇上拉好衣服。面露狠色,瞪着一双眼睛,发狠道:“臣不会上当,因为臣不想死,这江山再也不值得臣为它撒血。”
高月楼乜了他一眼,转过脸却是一霎满面风霜。
皇上捂住心口,拽着他一片衣角,看着他冷硬的背影辩解道:“我没有,阿灼,我活不了几日了,我召你回京,只是再见你一面,你不要对我这么剑拔弩张的好么?若你想要,这江山我都可以双手奉上,我只要你,只要你能原谅。”
高月楼闭了眼,摇了摇头,连头都没回,冷漠道:“臣是个废人,要这江山做甚?况且,陛下是九五至尊,怎么会有错?何谈原谅一说?你从不懂我,现在又何必来纠缠?陛下若无事,臣先行告退,阿离在等着臣呢。”
皇上垂头道:“我知你要的不过是父母姐姐平安顺遂,一家和乐。”
高月楼脚步顿了一下,肩膀轻轻抽了抽。
皇上喃喃道:“可我想要执掌天下,也想要你,是我贪心不足,是我不好,可是如今我竟连改过都不行了么?”
高月楼不再多做停留,快步离开。皇上仓惶无助地软在地上,看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发簪,无力地笑了笑。
他十一岁时,觉得阿灼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特别招人疼,便想着抢了阿灼做伴读好,于是他抢了。十四岁时,知道高大人一心辅佐太子做皇上,于是他构陷太子与先皇最宠爱的夫人有染,太子被幽禁,他得到重视,宫人再不敢轻慢他。他仿佛一下被阵风吹去蒙心的草芥,豁然开朗,同时也知道了,权力是个好东西,他要争取。
长公主恨他构陷亲弟,联合四皇子一起对付他。适逢乌孙来犯,胆小怕事的先皇慌了神。他便献计让长公主和亲,亲手绑了长公主嫁给了垂暮老人,直接将她的亲兵收为己用。再联合景庭斩杀四皇子,又逼迫先皇传位于他。数了先皇各项罪名后,他便亲手杀了先皇。百日后,又娶了高家千金做皇后,高家安分了一段日子。他也抽身出来,安心治理国事,国家稍稍安定,又风调雨顺,他又免了三年赋税,百姓感恩戴德,自然拥护他。谁知高家却窝藏废太子,意欲谋反,高大人还把才七岁的外孙绑了。他若是束手就擒,他就得死,于是他命亲兵放箭,射杀高大人,小太子能保便保。所幸,阿离命大,又或者高大人良心发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阿离挡住了箭。
那时候年轻气盛,他只觉得高家不识好歹,于是下旨斩杀了他家二十一口人,只留了皇后与高月楼。可在高月楼眼里,他就是杀了高家二十三口,即便皇后是自裁,即便他还活着,却也自称行尸走肉。
皇上撑着地爬了起来,衣襟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强提了一口气,跌跌撞撞走回了无极宫。
自那以后,皇上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日夜被病痛折磨,瘦的如同一把干柴。高月楼索性住进了宫中,尽心辅佐江晚余。
皇上倚在床边,拿了江晚余批过的奏折细细看了,边看边点头。坐的久了,头一阵阵发晕,两眼冒起金星,身子也不由得摇晃起来。
高月楼见状将他扶好,从袖中掏出一粒药丸塞到他嘴中,“陛下如何了?”
皇上摆了摆手,倚着他,抬头看着他,露出苍白的笑容,高月楼只觉得心肝都被摘了一般的疼,面上却仍旧清冷。
皇上拉了江晚余的手,气若游丝道:“阿离,怕不怕?”
江晚余摇了摇头,紧紧握住他的手,只觉得他的手干枯,手背青筋突出,像一节快要枯死的老木。江晚余将他的手贴近自己的脸,眼泪便止不住的往下掉。
皇上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不要哭,也不要怕,你聪慧勤奋,政事处理的也好,再过个几年,你会更好的,这江山你守得住的。”
江晚余听了这话,心乱如麻,眼泪掉的更急更快了。
皇上剧烈地咳了起来,额头青筋暴起,高月楼忙着给他顺气,忙用帕子掩住他的嘴。皇上咳得全身潮红,只觉得口中一阵腥甜,腹中烧痛。他咳的没了力气,只能歪在高月楼怀中,时不时不甚响亮地咳一声。
高月楼有些茫然地看着被血浸透的帕子,双手也被鲜血染红,他捧着手帕,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又看了看皇上,颤抖着双手,此刻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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