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团绿色的火,我埋下的最后一颗种子,是我仅知道的,在这座虚幻的岛上真实存在的生命。
在七年前,我曾想过,如果我死在造出船之前,我所做的一切是否还会具有意义,我也怀疑过,这个浩大的工程是否真的会有完成的一天,但裁判的怀疑与玛吉的死却让我释然——我明白过来,这个任务确实不是一个人可以创造的奇迹。
在梦幻岛,人与人的横向联系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变成显微镜下的娱乐表演,每一个拥有野望的居民都是注定孤身的苦行者,寡言或多语,嬉笑或洒泪,群居或独行,他们心中的所想,他们眺望的终点,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畸形轨迹,一旦有了踏上那片海的夙愿,就绝对不可与他人言。
可是横向联系可以被切割,纵向的关联却是砍不断的。
我不知道183年那本意外落入我的《船夫》下面埋葬了多少具被遗忘的尸骸,也不知道我的这些手稿将来会在哪个生命手中化为带来奇迹的船舶,但是,只要它们存在着,希望的火种就不会彻底熄灭。有没有朱塞佩这个人早已不再重要,到了那个时候朱塞佩已经成为了铁索间的一个连环。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悲伤而雀跃,我像是一个卸掉了重任的纤夫一般,孤身一人搭载着列车去了滨海码头——滨海列车上再也没有乘客挤我了,像是感受到了我轻松的心情一般,车厢里的空气十多年少有的清澈洁净,我大口呼吸着,觉得自己像使用了毒品一般,飘到空中,又落回地下。
对,我自由了。
死亡会伴随着永恒地自由前来迎接我,我在另一个世界与玛格丽特相聚,而我留下的东西,则会将我的影子永远地留在这个世界里,还有比这更好的结局吗?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我按着砰砰直跳的心口,拄着手杖前往我的墓地,我没有带随从,只身一人在长势凶猛的荒草中找到了那尊艳红的碑,三年前,我将玛格丽特的名字刻在了这块碑上,现在,我要把这本日记本埋进这片土里,这本日记里记载了我和玛吉之间所有的欢乐与哀苦,写了我的一生,也写了她的一生,它将代替她的肉身,带着我全部的情感思绪,长眠于这方土壤之下。
我单膝跪在地上,像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徒手将泥土挖开,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我没有带手套。
我掀翻泥砖,在春日到来之前,泥土里栖息着数量超乎想象的生命,它们随着我的动作倏然四窜,自沉眠中爆发出旺盛的生命力,聚拢复又四散,最终消失于无形。
“恭喜你们,春天就要到了。”我为他们庆幸,然后将折好的纸玫瑰埋入坟坑,接着靠着石块坐下来,掏出钢笔和笔记本打算在日记的首页留下一纸落幕作为收尾,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我被一股酒臭味熏醒了,还以为是谁。”那个声音有点懒散,“原来是你,Alpha。”
那声音从高处传来,我顺着方向看去,忽然发现碑林中央多了一块体积高大、形状怪异的墓碑。
这块墓碑脚轻头重,它呈倒三角形的顶部,正侧坐着一个穿着白衣的男人。
一个穿着白色燕尾服的Beta男性。
他一只脚踩在墓碑顶上,另一只脚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皮鞋后跟踢着碑身,样子随意又潇洒。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确切地说,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双漂亮的绿眼睛。
“鳞城。”我不动声色地喊他的名字,“这是谁的墓碑?”
“是你的。”鳞城笑了笑,“我当上皇后的第一天就联系老板买了这块地,亲自为你设计了墓碑,你怕不怕?”
我失笑,点了点头:“胃口不小。”
他嚣张地扬起下巴,然后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回敬以同样的目光,与他剑拔弩张地对视,他的目光那么清澈,即使一言不发,我也能明白他想要说些什么。
“那我把我的命交给你了。”半晌后,我用半开玩笑的语气给了他这个答案,但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
现在的皇后需要一个足够顽强的敌人来维系制衡的假象,而我愿意扮演这个角色,我愿意把仅剩的所有东西都交给他——我是注定要死的,只有我死才能打消裁判对这片坟场、对鳞城的疑心,既然一定要死,我宁愿死在他的手上。
他大笑着从墓碑上跳下来,大步走向我,经过我身边时拍了拍我的肩膀:“最多三年,三年后我就让这块墓碑派上用场。”
语毕他头也不回地离去,擦肩时我看到他袖口别着我送他的那枚翡翠袖扣。他的手上伤痕遍布,黑色的油污不知需要多少时日才能彻底洗清,但那枚深绿的玉石却被擦拭得十分水润纯净,与当年我挑选来赠送给他之时相差无几,只一眼就知倍受主人珍重。
我动了动唇,没有说什么,心中却有些酸涩,他的肩膀还像很多年前一样瘦削,可我却不能给他一个作为告别的拥抱。
鳞城走后,我走近那块据说属于我的碑石,只见上面用简单明练的字母镌刻着我的姓名,姓名的下方则刻着一行花纹似的小字,用的是我发明的语言:
朱塞佩·埃斯波西托
创造了船,拿着火把,止步于浅滩。
他怎么就知道我在想什么呢?
我心中业已熄灭的火焰再次燃烧了起来,胸腔里一股热意又胀又暖,将原本漂浮不定的情绪变成了一捧热烈与悲壮。
我想起鳞城的眼睛,逆着阳光如同两团绿色的火焰,如果大海能被火种点燃,兴许就是这样的颜色——那种期冀中的光芒支使我缓步像海滨走去,海浪的翻腾与海鸟的鸣叫让我想起那本《船夫》中所描绘的景象,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象在波涛中轰鸣的汽笛声响。
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形呢?
我努力地在脑海中描绘着这幅画面,接着,我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回头看去,我看到自己的墓碑屹立在夕阳下,从远处看,它的形状有几分眼熟。
我无声地站立了片刻,一道光芒划过我的脑海,我忽然想了起来:
——那是一支倒立的船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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