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明道回过头来,摸了摸她的头皮,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声招呼道:“来来来,方兄弟,两位弟媳,闵总管,童总管,大家喝酒吃菜.”
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干,可能喝的太急,酒水哽在喉咙里,剧烈咳嗽起来,发红的眼角微微有些潮湿.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道:“今年的怪事真他妈的多,诸事不顺,连喝酒都要呛到.”
宝强听见动静跑出来,见到眼前的情景有些诧异,但很快反应过来,点头赔笑道:“这碗清蒸武昌鱼刚出锅,烫手的很,客官们请多包涵,我叫厨师马上再杀一条,滚水清蒸,很快就好.”他把一脸尴尬的老板娘拉到一旁,低声安慰几句,让她上楼去换裙子.
这顿饭吃的有些古怪,大家尽量在掩饰些什么,却往往适得其反.除了解明道,众人或多或少对那架松木梯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扒饭吃菜的时候总忍不住要望一望,可惜饭局到了尾声,老板娘都没有再下来.
今天是解明道单独上路的日子,众人出门相送.方学渐从马夫手中接过“乌蹄玉兔”,把缰绳交到他的手里,笑着说了句吉利的祝愿话.经过了这几天的休息,他的伤势已好了一半,“乌蹄玉兔”跑起来又快又稳,在没有杀手阻击的情况下,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小素跑去扑进他的怀里,呜呜哭泣.解明道抱起她瘦弱的身子,在小脸蛋上亲了又亲,走过去把她交到闵总管怀里.他翻身上马,深沉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微笑着抱了抱拳,道声珍重,打马而去.“乌蹄玉兔”放开四蹄,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转眼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
方学渐招呼大家出发,上车上马,此去黄梅县还有七十里地,在天黑之前还赶得及住宿吃饭.他从牛福手中接过马鞭,亲自赶车,顺带练习“神龙鞭法”,一回头间,只见二楼阳台上依着一个女子,目光痴迷地凝望着解明道消失的道路尽头.
金色的阳光照上她肌肤细白的脸庞,上面挂着两粒钻石一样闪动的亮点,好久好久才跌落下来,在空中无声地旋转飞舞.
澄澈的珍珠上映出五颜六色的绚丽,好像人间的喧嚣和浮华.泪水悄无声息地砸在空旷的大街上,仿佛有回音在耳边袅袅回响.
从黄梅县到桐城不过一天半的路程,在潜山县又过一夜,到了第二天的下午,方学渐带领山庄众人,已坐在县城老字号“紫来茶馆”的雅座里,喝着芬芳馥郁的“黄山毛峰”,品着宫廷风味的精致细点了.
“紫来茶馆”在桐城县内远近闻名,这里做出来的糕点不但式样漂亮,而且独具风味,其中尤以肉末烧饼、鲜花玫瑰饼、碗豆黄和芸豆卷等仿膳小吃最是香甜可口.
方学渐小时候每次进城办事,都要到茶馆楼下伸长鼻子闻几下香气,吞两口唾沫,解解瘾头,这些美味几乎全是他的梦中情人,一想起来口水就会流的半里长.
在某个特定的人生阶段,他最高的奋斗纲领就是能正儿八经地坐在“紫来茶馆”的雅座里,捧着这些糕点小吃饱餐一顿,所以一等投宿完毕,便巴巴地带了大家过来.好不容易每样都塞了一只下肚,他面向初荷道:“荷儿,这里的糕点,味道还使的么”
初荷从碟子里拿起那个咬过一口的肉末烧饼,又少少啃了一口,道:“好像和平常吃的没什么两样.”方学渐转头看小昭,小昭拿起一个“芸豆卷”放到茶杯里,搅了搅道:“太硬了,我泡软了吃.”
方学渐“嗯”了一声,心想自己离开桐城才一年多,这里的街道没变,风物没变,人心却大变样了,连老字号茶馆做出来的几样糕点都没有以前用心,以次充好,昧着良心骗客人的钱财,世风日下,兼之破坏他梦中情人的美好形象,孰可忍孰不可忍
方学渐想找来茶馆掌柜痛骂几句,转头却见几个书生坐在对面临窗的桌前,指指点点,正在欣赏一幅水墨丹青.他心中好奇,起身走将过去,只见画面上一座清雅的村庄,树木掩映,沐浴着朝阳,村前有条小河,岸柳成行,河上一座木桥,桥上走着一个肩挑菜蔬的农户,桥下停泊一艘小船,船头立一只扬脖欲啼、神气十足的大公鸡.这幅画布局得当,情景交融,也算上品了.
书生们跃跃欲试,都要为这幅画题诗,可惜吟诗多时,谁也概括不了这幅画的全部含意,正沮丧时,方学渐踱过来凑热闹.书生们见他脚步沉稳,面容端正,头戴青巾,身穿藕色长袍,颇有饱读诗书的架子,便拉着他硬要填上一首.
方学渐不料他们如此热情,一上来就要他填词做诗,脸上的表情是如此诚恳又可恶,分明想逼迫自己当场露丑嘛.他此刻身陷重围,左支右绌,正要想法开溜,一瞥眼看见大小老婆从对面投过来的崇拜眼光,一颗坚硬如铁的心登时软了下来.
双方通过姓名,原来是顾宪成、史孟麟、何唐和童自澄四人,何唐年岁最长,和顾宪成是去岁刚中的举人,史孟麟和童自澄还是秀才.方学渐一边和他们应酬,一边脑子飞转,思索着如何过此难关.
见面礼毕,他学曹子建当年七步成诗的模样,眉头深锁,双手反背,弯腰而行,步子缓缓跨出,每一步几乎都要一盏茶的功夫,七盏茶已毕,方学渐终于抬起头来,开口吟道:“河桥清风柳依依,院落薄阳烟丝丝.村农过桥格吱吱,公鸡撑船叫喔喔.”
众人傻眼,张大嘴巴不知该表示钦佩,还是该表示仰慕.方学渐吁出一口长气,抹了一把额头热汗,忽听屋角传来噼里啪啦的掌声,回头看见一个男子在那里鼓掌,身上一件褪色的粗布衣衫,光脚穿着一双芒鞋,除了头发油光发亮,梳理整齐外,模样倒有八成像一个村农.方学渐得意地抱了抱拳,冲他微微一笑,感谢捧场.
那人拍着手掌,缓缓转过头来,却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容貌清秀,有三分目空一切的狂气,又有三分读书人的儒雅气,他瞟了方学渐一眼,嘴角翘起,让人产生一种他在微笑的错觉,冷冷道:“这位公子哥做的好诗,敢把公鸡喔喔叫这样经典的句子写入诗词的,只怕自盘古开天、颉仓造字以来,你也算第一人了.”
方学渐的脸皮尽管刀枪不入,厚实的犹如铜墙铁壁,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老婆、手下就在旁边,这个面子如何丢的起他脸上微微一红,强辩道:“和公鸡喔喔叫相似的句子,在诗经中就十分常见,何来本人首创的断语
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关关两字,便是鸟叫的声音.“
那人叫一声好,站起身来,抱拳道:“想不到你做诗不怎么样,脑子倒挺灵光的,在下黄安今湖北红安县耿定理,游历至此,想不到能在桐城和几位高人雅士相遇,也算不虚此行了.”后半句话却是对那四个书生说的.顾宪成等人急忙还礼.
方学渐不学有术,于诗歌一道一窍不通,对四书五经是所知甚少,这首关雎还是拜托其中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的淫糜句子才记住的.
他也抱了抱拳,道:“耿兄大名如雷贯耳,不知能不能赏光做诗一首,应衬那幅图画,也好让小弟们开开眼界.”
四个书生平时埋头苦读,连家门都难得出一趟,来往的是一些同省、同县的学友,对这少年成名的耿定理压根就没听说过,见有热闹可瞧,哪有不附和的道理童自澄把图画拿到他面前,请其观赏.
耿定理端详一阵,又踌躇了一会,笑着从他手中接过画纸,在桌子上展平,取过一管兔毫,蘸上浓墨,便在空白处书写起来.五人相视一眼,都怪这人太狂放了些,凑上去看,只见几排苍蝇大的行书一挥而就,字迹飘逸,宛如龙走蛇行.
上面写着:
“日出扶桑万户低,大船拢落小桥西;农家非是寻常客,嘱咐金鸡莫乱啼.”
这首诗不仅概括了画面的全部构图,且诗意含蓄,既有自喻之意,也有警人之处,一语双关,耐人寻味.
四个书生看他写罢,齐声叫好.方学渐脸皮再厚,再没有自知之明,也知道这首诗比自己“叫喔喔”的那首高明的太多,当下倒了一杯茶给他,躬身道:“耿兄大才,小弟服焉.”
耿定理喝了茶水,笑道:“大才不敢提,能够不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定理就已经很满足了,方兄弟才思敏捷,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去岁中举没有”
方学渐的面孔微微一红,他的秀才是花了三千两银子买来的,考中举人,那还是镜中花、水中月,看的见、捞不到的事情.他马虎的敷衍过去,耿定理见他尴尬的神情,知道不便追问,笑了笑,转头去和其他人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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