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预料到会是如此结果。
——也许,除了一个人。
佳欣扶住金风竹踉跄的身形——她面上身上都是伤痕,狼狈不堪,可是,佳欣却在她唇边看到一个笑容。
对敌人冷酷,对自己人冷酷,对自己,也是一样冷酷的,笑容。
葛茹眸子里都是悲决的颜色。“我不能让阿佩死。”
她剑风绞动。
陈火方的左手,指节根根断落。
然后,长剑刺入了陈火方的胸膛。
许佩的尖叫声久久回响在耳边。
陈火方骇然后退,一直退,一直退,直至失足,跌落了那池湖水。
水中泛起血花。
的确,是很好的埋骨之处。
第一付骨架当先,埋入。
佳欣毫不怀疑会有第二,第三付。
“阿竹!”福全一把推开佳欣,紧紧抱住了金风竹的身体。“阿竹你怎么样了?你疼不疼?你看得见我么?阿竹你不要紧吧?”
佳欣苦笑着看着金风竹勉力推开他去。
然后看到坐在那里的康熙,悠悠长叹了一声。
“你满意了吗?”葛茹回身,剑上一片血红。“你满意了吗?!解药,阿佩的解药在哪里?!”
金风竹一手按住眼睛,低头抱胸而立。“解药自然在我那里。不过若是我现在便告诉了你,这个游戏,岂非变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葛茹定住,“你说什么?”
“莫要动气,大娘。”金风竹仍有心情戏谑。“萨满神为证,你只要再多做一件事情,我便告诉你解药所在,绝无虚言。”
“说!”葛茹沉重地抬头。
“我知你不舍得伤害我师妹——你自废武功便是了。”
“不要!”许佩喘息着,看着葛茹。“你已经杀了总舵主……阿茹……不要一错再错了阿茹……”她没有葛茹或金风竹这么强悍的神经,她濒临崩溃。“我知道我师姐的,你斗不过她……她不会给你解药的……阿茹……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她一面说,已经一面痛哭出来。
葛茹拥住她,温柔地吻去她的泪水。“别哭……别哭。她可以对别人狠,我也可以对别人狠。她可以对自己狠,我也可以对自己狠。她可以牺牲她的女儿,我也可以牺牲我的女儿……但是阿佩,我爱你……我太爱你了。我比她幸福,因为我有你……”她喃喃细语,两人真如一对恋侣一般,如胶似漆。
葛茹陡然推开了许佩。“从此以后,你会照顾我,保护我,对不对?”她凄然望着许佩的脸庞,伸手缓缓按在自己的天灵。
佳欣只感觉自己身边的金风竹,呼吸声粗重。
所有人都屏息。
(1)
不知道为何,持着剑凶狠的葛茹,却被为剑所伤满身是血的金风竹,控制得如同一个人偶娃娃一般。
所谓命门,所谓爱,不外如此。
佳欣忽然想,若自己是葛茹,根本不会被金风竹牵着鼻子转——直接去拿刀对着康熙,对金风竹说,你不拿解药出来,我就把这个男人的眼珠子挖一个出来,那又如何?
……不。佳欣随即否定自己。
不能肯定金风竹爱的究竟是否是皇上。
她随时可能真的冷酷得看着玄烨死去,然后帮助一位皇子即位。
爱,不如天下。
金风竹没有命门。
葛茹准备依照金风竹所说,自废武功。
然而佳欣知道,她自废武功根本没有用,金风竹绝对不会把解药拿出来。
萨满神算什么?这个女人根本强悍到逆天。
也许,葛茹心中,分明也是知道的?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万一可能的希望,不惜牺牲一切,放弃一切。
“不——”
之前葛茹正在问许佩,“从此以后,你会照顾我,保护我,对不对?”
而许佩狠狠地答了一句不。
她一口咬在了葛茹手上。
鲜血淋漓。
葛茹被她弄懵——“阿佩,你……你怎么了?”
“我要你记住我……”许佩声音颤抖得厉害,“不要为了我做这样的事……好好……好好活下去……阿茹。阿茹。”她痴痴叫葛茹的名字。
然后后退。
“阿佩?”葛茹懵然不解。
“糟了!”金风竹轻呼出声。
却晚了一步。
许佩手中有刀。
弯刀。
先前曾如此多情地环绕在康熙的脖颈之上。
现在却轻轻朝着自己的项间一抹。
弯刀真快。
葛茹轻功也不算弱,疾扑过去,去抢那刀,伸手处,却骇然发现,一个人头掉落下来。
人头骨碌碌滚入湖水之中。一蓬鲜血丛开,像一朵大大的莲花。
血莲花。
人头慢慢向水下沉去。
葛茹痴痴看着湖水,手里拥着无头的许佩。
一时间众人都骇得呆住。
佳欣手中忽然被塞进一样东西。
一枚戒指,上面伸出细小的针,淬着蓝莹莹的毒光。
金风竹推了佳欣一把,口中无声地说出四个字:刺,她,颈,椎。
佳欣刹那之间出了一阵冷汗——真的是刹那之间。
金风竹又推了她一把。
这不是犹豫的时候。佳欣想不了那么多。如果似电视或电影上那样天人交战一番,则良机必定消逝。
她握紧戒指,假作跌跌撞撞去看水中人头的样子,到了葛茹身后。
葛茹似乎正从惊骇中抽离,正转身,不知道想说什么,还是做什么。不知道是会崩溃,还是会疯狂。
——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因为佳欣手中的针,准准地刺入了她该刺的地方。
见,血,封,喉。
佳欣放手,任凭戒指和毒针留在葛茹身上。
葛茹勉力抱着许佩,令自己不至于跌倒——然而此刻的许佩,不过一具无头尸身而已——终于吃不住分量,双双向池水中倒去。
不能双生,终于双死。
金风竹赢了。
踏着如此多的鲜血,走出来。
佳欣心中并没有太多感觉。
杀人。
不过是杀人而已。
她终于也开始杀人,令人结束生命,令人死亡。
令人结束生命,令人死亡!
每个人,都是判官。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
她麻木地走回去,蹲下来,握住胤祥的手,感受冰凉中的那一点温暖。
胤祉第一个反应过来,冲向康熙脚下,连滚带爬。“皇阿玛,儿子担心死您老人家了……”
剩下的阿哥们也蜂拥过去。
佳欣在外围看着,又看看昏迷的胤祥,看看金风竹疲惫不堪的背影,忽然觉得寂寞。
寂寞……多么狗血的词。
但是却是绝不狗血的一种心情。
只有真正发生了,才会晓得,那是什么样的感受。
“小心。”金风竹忽然出声。
“什么?”声音很小,只有佳欣听到。
“叫他们小心。”金风竹定定地望住湖面某处。“有问题。”
“什么问题?”佳欣一怔,随即大声喝出来。“小心——”
“湖中的血迹……有问题……陈火方……”金风竹流血太多,已经失去大半力气,却仍旧保持着经验带来的惊人智慧。“护驾!”
“护驾!”佳欣大喊。
——效果却是,众阿哥下意识地后退,将康熙露了出来。
“皇上的腿脚……”佳欣忽然发现康熙自始至终都未曾站起来过。
“被点了||穴道。”金风竹在答她之前,已经转身冲向了康熙。
湖中人影陡然升起,水珠颗颗狂溅四散,打到人的身上,便有一个一个血印子,生痛不已。
佳欣骇然,下意识地护住了地上的胤祥。
是陈火方。
陈火方。
金风竹说得没错,是陈火方!
狂风暴雨般的掌力轰向康熙的方向。
陈火方的狂妄笑声似实物一般击打着众人的耳膜。
“多谢多谢,本座已借龙泉之力,大道初成,炼就半仙之体!今次萨满禁制对本座已然无效,受死吧,狗皇帝!”
金风竹转身,半以掌力,半以身体,接下了这一掌。
然后向后飞出,撞在康熙身上,激退数米,几乎被撞入湖中。
“贱人,你挡得了一时,挡得了一世么?”陈火方桀桀笑道。“今日不分你我,这里的人,都要死,都要死!”
“去给许佩葛茹陪葬么?”佳欣鼓起勇气,高声说出来。
“什么?”陈火方一愣,这才想到搜寻葛大许九的踪迹。
哪里能够找到。
“不必找了,她们都在下面。”佳欣指住一池绛水。“死得很透彻,绝无似你这般的复活机会!”
佳欣说话时候,先前恐惧、紧张,难以言说的心跳冷汗却统统静止下来。
她发现自己很冷静。
若金风竹未失知觉,佳欣相信,她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么,现在,就由我赵佳欣,来代替你,用勇气和智慧,在绝境中找一个生机。
陈火方怪叫一声,掌力催动湖水。
一时间到处弥漫着血雾,湖水如喷泉样被他抽了上来。
然后湖水连着龙脉,地下暗河丛生,水源源源不断,他又哪里能吸干湖水,露出尸体?
情急之中,陈火方竟然蓬地一声,扎入水中寻找。
“快,”佳欣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抱起胤祥,“快走,快逃!”
福全和胤禩过去,扶起康熙和金风竹。胤禛冷冷看了佳欣一眼,仍然过来,一手拖起佳欣,一手拦腰抱住胤祥,向着来处逃去。
众人越过石门,沿着唯一的路奔逃向谷底山坡。
不长的一段路,众人很快来到坡底。
萨满灵识阵不知何时已经散去,谷底清清朗朗,毫无一点雾气。
“影卫何在?”胤禛扬声入云,“还有火枪队到了没有?快点下谷护驾!”
坡上人影幢幢,不消片刻便有人清脆应诺,再然后大群兵丁跳了下来。不多时更有人垂下多条绳索,普通士兵亦沿索而下。
识得康熙的首领官员们吓了一跳,纷纷山呼万岁,下跪见驾。福全指挥众人布阵密密围护在了康熙周围。自有随队的医官前来查探金风竹与康熙的伤势,并试图为康熙推宫解||穴。
“四弟,”胤褆先前昏迷得恰到好处,一旦没有危险,便清醒得比谁还快。“你命这么多人下坡?这里可是禁地……”
“怕什么,”胤祉全无先前吓得尿裤子的狼狈。“过后全部杀了灭口便是。”
“这里的可都是精兵啊。”胤褆颇有深意地看了胤禛一眼。
一旁的佳欣一阵恶心。
刚从生死关回来,便又开始无止息的争斗,争斗。
她望了一眼身后。
“火枪队呢?”胤禛喃喃。
众人也瞬间刷白了脸色——危险并未过去。
再多人,抵得上陈火方几招?
可以倚靠的,只有火枪队了。
“回四爷,火枪队已经到了,八十支火枪两门小炮,就在坡顶候命。”影卫副首领王大年躬身禀报。“四爷放心,就算神仙来了,也难以惊驾。”
话音未落,众人便听身后轰然巨响。
石门化作片片巨大的石块,如炸弹一样飞出。
靠近石门方向的兵丁,纷纷被砸伤倒地。
众人脸色齐齐大变。
(2)
先前,影卫的首领似乎是说,就算神仙来了也难以惊驾——事实证明,夸大的言辞永远只是夸大的言辞,而已。
莫说是神仙,半狂半魔的陈火方,便令一众护卫措手不及。
陈火方将四十来岁的葛茹的身体像抱小孩那样横抱着,两人衣襟发肤上,都湿漉漉地,掺着血,掺着水。
——准确来说,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人,一具尸体。
再准确点,则应该说是,一个阎王,一具尸体。
陈火方有没有炼成半仙之体不知道,但是佳欣很清楚地知道,他疯了。
挥手处,人肉如沸腾的岩浆一般四处飙起。他走出三步,三步之内,就有三排官兵被他,搓骨扬灰。
几名影卫迅速护着康熙等人沿着绳索上坡。瞬息之间,漫天遍地的尸体已经阻不住陈火方的脚步。
“放枪!”
罔顾仍在谷中的大群官兵性命,坡顶的火枪队便毫无表情地对着坡底——射击。
烟尘迷眼。
被带上坡来的佳欣望着下面被自己人误射到而立仆的年轻人的脸庞,忽然惊觉,自己原来已经站上了比很多人更高,高得多的阶级。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也是压迫者,是统治阶层的一员。
而下面那些,才是真正被草菅的,人命。
“放炮!”
快马备好。顾不得君臣礼仪,福全将康熙无法发力的双腿绑在马上,一拍马臀,迅疾逃逸而去。
另外几匹马来,阿哥们纷纷争抢着,惶恐地回头看两眼,恨不得肋生双翼。
“我带你走!”胤禛人在马上,俯身下来,对着佳欣伸出手来。
佳欣摇摇头。
马势不停,胤禛难以置信地看着佳欣,便就这样与她擦肩而过,辕辙千里。
佳欣看着身边昏迷的胤祥。一片混乱之中,并没有人顾得上他,他被孤零零丢弃在一块大石头的上面。佳欣找了一圈才找到他,走了很久才走到他的身边,守着,看着。
一轮火枪放毕。
谷底暂时没有了声息。
小炮将谷底轰出数片土坑,山石零碎地盖埋在上面。
静默。
令人窒息的静默。
然后是令人绝望的巨响。
山石松动,崩塌。
陈火方的吼叫声从地底传了出来,久久激荡。留在谷底而未被火炮殃及的官兵捂住耳朵,扭曲抽搐地在地上翻滚。
“第二轮,火枪火炮齐发!”火枪队首领大喝。
“王爷,我们影卫断后,您快走吧!”王大年对着尚未离开的福全大吼。
福全抱着金风竹,一片混乱之中四扫一眼,遥遥望到了佳欣这边。
“王爷快走吧,剩下的交给我们处理!”王大年急催。
“老十三还在那里……”佳欣远远地听到了这句说话。
裕王大概是她认识的爱新觉罗族人当中,最有心有义之人了。佳欣垂下眼睛,望着胤祥的面容,一片嘈杂之中,居然觉得宁静。
或许这一刻开始才真正明白,同命运水||乳|交融的感觉。
不是认命,也不是违抗天命。
而是对于将来的一切,都可以笑着接受。
终于福全也跨上马,鞭策而去。
火炮一轮又止。
陈火方却从愈来愈多的火石当中露出了身躯——令人惊恐的是,他的身躯居然长大了!
虽然在谷底有视线角度的不同,但同他仍然拎在手里的葛茹尸身比较,可以明显发现,陈火方的身体,在火炮中不止变得焦黑,还长大到了常人的两三倍大小!
难道,他真的成了仙,成了神?
“大年兄,”火枪队的首领过来影卫这边。“炮弹不多了,最多再支持两轮。你们影卫先走吧,火枪队断后即可。”
“贤弟莫胡说,断后这种事,有影卫在,断轮不到任何他人。放心,弟兄们斗不过这妖孽,却至少还有保命的功夫,否则如何敢妄称‘影卫’?”
面对妖邪之极的陈火方,这两人竟然还有如此义气,佳欣亦刮目相看。
马蹄声陡然惊人地迫近。佳欣下意识地避让奔马,一抬头,却吓了一跳。“四爷你怎么转回来了?!”
胤禛恨恨看她一眼,一脸冷酷,弯腰至石上揽起胤祥身体,转身策马而去。
佳欣这才看见他身后还随了一骑。胤禩温和地向她伸出手——“回来的途上遇见了二伯,叫我们无论如何带你们走。我爱新觉罗氏男子,断无在战场上丢下老弱妇孺之理!萨满神面前,更不可失了男儿血性。”
佳欣稳稳坐在了胤禩的前面。马儿撒蹄向着外围奔去。
坐稳马上,佳欣却眼眶一酸,不知道为什么,泪水落了下来。
“莫哭。”胤禩轻柔安慰她。“我们现在在地面上沿着龙脉而走,到了穿地桥那里就可作法祭出萨满天攻大阵,再无人可以猖狂如此。”
穿地桥?
很熟的地名。
佳欣从一众事情当中搜寻自己的思维——是了。
小楼小筑在那里。
有另一条从金代大妃墓道穿来龙脉之路。
“对了,八爷,”佳欣一直没有机会询问。“你是否见过一个猿猴似的男孩子?他追着你们也下了谷底。”
“没有见到。他不是宗室子弟吧?想是未能破灵识阵,入不来谷底。”
是么?佳欣总觉得不安。
猿啸月究竟去了哪里呢?
“前面就到了!”胤禛打马放缓片刻,皱眉对胤禩喊道。“你快些!”
胤禩抱歉地笑笑。“我骑术不精,四哥无须专门等我。”
“我等的本不是你!”胤禛赌气似地说出来。
佳欣撇撇嘴,只是关心地探头去看他马上的胤祥——他胸前的血迹本已经凝固下来,此时却又开始洇出。
明知道骑马颠簸,在所难免,却还是忍不住看了胤禛一眼。
胤禛脸色如冰,狠抽一鞭,夹马前去。
佳欣垂头尴尬地笑笑。
“揽紧我。我骑快些。”胤禩轻声说。
他向来不愿掺入这些尴尬的纷争之中。/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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