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开那条短信,上面写着:明晚九点,在齐商会所4003见,告诉服务员你找凯莉女士。
李韶华推了推旁边的周行之,把手机递给他,说,“他换地方了。”
周行之沉默了片刻,说,“他是怕你报警。”
李韶华笑了笑,说,“他既然能安然回到国内,肯定是有了万全之策。我又怎么会傻到以卵击石呢。”
周行之握了握他的手,说,“我会陪着你的。爸爸他虽然不信任你,到也犯不着十六年过去了,反过来害我们吧。”
李韶华咬了咬嘴唇,自嘲地说,“说不定是人之将死,良心发现,过了这么些年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儿子,到头来发现家里还有个儿子。”
晚上,李韶华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对李勇的想念,早在母亲喝药自尽的那个晚上变作了无边的恨意,到如今,十六年的岁月打磨,连恨都变得不真切,仿佛对这个人所有的感情都成了干涸的海水,风一吹,日一晒,便只剩下一片令人作呕的白渍。
他无力与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一争高下,更无力说出当年与如今的真相,他心中翻覆放不下的执念,便只剩下深深地疑惑。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他不明白自己叫了十八年爸爸的男人,到底是如何一个人做出携款而逃的决定;他不明白躲在阴暗角落里看着自己妻儿流离失所时,他的生父又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他不知道当李勇得知自己的妻子喝药自尽时,可否有过一丝一毫的愧疚;他不明白为什么时隔十六年他还要找自己,又或是为什么过了十六年,他才来找自己。
在他第十次翻身时,周行之扣住他的腰,从他身后说,“睡不着吗?”
李韶华顿了顿,复转过身来面向他,缓缓地说,“你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行之亲了亲他的额头,说,“我爸啊,你认识这么久了,还不清楚吗?就很普通的退休工人呗。勤劳、顾家,还有点古板。没什么大缺点,但也没什么过人之处。你爸呢?”
李韶华想了一下,说,“我,记不太清我他是怎样的人了。他仿佛总是很忙。起先是没日没夜的工作,后来当了矿长,便整日出去应酬。再最后,矿上效益越来越差,他更是每天呆在厂里,忙前忙后。”
李韶华说着往周行之怀里钻了钻,小声说,“在那件事情以前,我从没想过他是个坏人。他虽然很少在家,虽然无暇照料我教育我,但总归是我爸爸。他从工人一步步做到矿长,当初镇上任谁都说他拼命能干又负责。那时我们这些小辈,都是很钦佩他的。”
周行之拍拍他的后背,低声说,说,“小孩子······肯定都把自己父亲当做英雄。你知道真相的时候,一定很难过吧。”
李韶华小声说,“其实也没有。变故来得太快,我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回忆起来总觉得不真实,模模糊糊的,甚至不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仿佛是一觉起来,矿就枯了,又一觉醒来,李勇就成逃犯了,再一觉醒来,我妈就死了。”
周行之反复亲着他的头发,说,“也许,也许他已经知道错了,也许他这些年也很后悔。也许他是回来自首的呢?”
李韶华冷冷的笑了一声,说,“不会的。他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
周行之一愣,李韶华的话让他心里冷冷的,到最后连骨头缝里都渗着凉,心里又有些怕,没由来的,一直到两人闭上眼睛,他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怕什么。
见到李勇前,Kelly在齐商会所的包间里接待了他们俩。
Kelly是个莫约四十岁女性Omega,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细长的发高高地盘在头顶,身上穿了松松垮垮的梅子色长裙,打眼望过去,满是风情。。
“韶华是吧,我是你父亲的妻子。你可以叫我Kelly。”
李韶华端了端身前的茶杯,却没有喝,一双手紧紧握着杯壁,过了会儿,方说,“李勇在哪?我要见的不是你。”
Kelly笑了笑,看了眼手腕上的翡达百丽,说,“先生五分钟就到。”
李韶华只觉得如坐针毡,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仿佛觉得自己来见他就是个错误。在这段父子关系中,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被人蒙在鼓里,被动的接受李勇的离开,被动的接受李勇带来的伤害,又被动的自找羞辱。
过了十分钟,身着黑褂布鞋的男人姗姗来迟,坐在Kelly的旁边,李韶华和周行之的对面。李勇的手上撵着串儿佛珠,已经被把玩的透亮了,像极了他油光满面的额头。
李勇刚一落座,便抿了口面前的茶,对Kelly佯怒道,“怎么拿这样的茶招待韶华?去,把我们从澳洲带来的茶拿来。”
李韶华抬了抬手,说,“不必。我也不是来喝茶的。”
Kelly看了眼自己的丈夫,还是推门出去了。
李韶华盯着自己面目全非的父亲看了许久,才从口中溢出几个字,“你做了整容。”
李勇到没推脱,转了转手中的佛珠,“形势所迫,也是不得已。”
李韶华说不出话来。他不知一个人要无耻到何种程度,才能说出这句“形势所迫”来。一时间,他从人类社会中学到的所有表达方式和逻辑习惯,都派不上用场,只能深深地皱着眉,眼都不眨一下的看着他的生身父亲。
李勇继续说,“Kelly在网上查了你的名字,找到了你的照片和联系方式。你现在做了保荐人,倒也不算辱没你妈的期待。”
李韶华心中的怒火一下子烧了起来,他吼道,“你有什么资格提我妈?”
李勇不自觉地向后靠了靠,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妈不懂变通,我只能一个人走。你怪不得我。”
李韶华气极反笑,说,“你说的是人话吗?西屯镇全镇人指着分配金过日子,你一个人卷走几千万,还说我妈不识时务?你还是人吗?”
李勇闭了一下眼睛,说,“韶华,我本以为你在北京漂泊了这么多年,也该懂事了,没成想还是跟你妈一个德性。”说完,他敲了敲桌子,“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不是当初当机立断,我又怎么会有今天的日子?”
李韶华冷哼一声,“人血馒头,当然好吃。”
李勇阴岑岑地笑了两声,“我本想接你去享清福,没想到你这么不识抬举。也罢,到底是没什么见识,怎么能比得过我从小亲自教养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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