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时间和精力花在自己身上,我在六十岁的时候终于学会爱自己。爱自己才是最好的投资。】
简成蹊的情绪也有些平复,并给这个后续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我马上就要成为这个家里,第一个大学生了。】
写完这句话后他的眼睛亮亮的,里面满满全是祝福。
但就在下一秒,他眼里的光全都掉了下来。又加上一句后他哭出了声,灌酒时的双手的力道超乎高新野的预期,不少液体洒到了桌上,晕染了那句——【这个家里也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真的不行了,我在写什么啊我到底,我……”他毫无留恋地松开手,不再看之前所有的一眼。
“我跟你说实话吧,实话,”他紧紧抓住高新野的手臂,像抓住一根稻草,像面对听自己忏悔的神父。
简成蹊说:“我父母是我害死的。”
“那是意外,是车祸。”高新野用另一只手帮他抹眼泪,“那不是你的错,那是谁都料不到的。”
“我不是说车祸,我……”简成蹊死命地摇头,声音都是哑的。
“那篇文章,我从一开始就不想署名,因为我觉得后半部分已经不算是我写的了,我不想用自己的名字。但是在发表之前,我、我回了趟家。”他说,“我母亲帮我收拾行李的时候,看到那篇文章的手稿了。”
“然后她也给我父亲看,等我发现了,他们也都看完了。他们……他们笑。”
“他们笑话我!”简成蹊真的快要崩溃了,“他们说那肯定不是我写的,说我写不出这些政治见解的,问我是不是哪里抄的,他们……他们笑我。”
“他们那么忙,每次和我面对面,都说我哪里哪里不好,哪里哪里应该改,他们从来、很少跟我说,儿子,你很棒的,你很好的。他们只会说,你是omega啊,别的omega都读父母选的专业,也不会去首都那么远的地方,你为什么就要不一样,就一定要学艺术史,以后找不到工作可怎么办。他们不觉得我读喜欢的专业能养活自己,他们经常给我安排alpha认识,也是觉得没人会喜欢我,所以需要他们来想办法。我在他们眼里,好像一直都很差劲,就连我之前出书了,他们也问我,是不是我给了出版社钱,所以才能出版,他们……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啊,怎么会有人,不想得到亲生父母的肯定啊!”
“所以我坚持要用我的名字,后来的笔名也是我名字的谐音。我当时想,那本杂志发行量那么大,这个话题也是严肃的,这样他们总能认可我了吧。他们总愿意好好看看我,跟我说,儿子你也挺好的。我真的好想、好想听他们说这样一句话,想听他们说,他们期待我,期待啊。”
“是我害了他们啊,我!我真出事了,也只有他们一直在帮我想办法,找律师,可如果我没逞强,一定要署名,所有一切都不会发生,是我、我才是该去死的那一个啊!”
他已经被高新野抱在怀里了,脸埋进对方的胸膛,绝望道:“应该死在二十一岁的,是我啊。”
那是他在更汹涌的泪水决堤前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一直哭,一直哭。简成蹊是多内敛和安静的一个人啊,但那个晚上,他把二十多年压抑的情感全都宣泄了出来,撕心裂肺地像是真得死了一回。
但他到底还是活着,替他死去的是宋渠。他当初创造出这个人物,就是觉得宋渠如果不自杀,他就得自杀。宋渠当然不是简成蹊,但宋渠承载的一切情感,都是简成蹊的。现在宋渠真的死了,四年前死了,死的时候不管是父母还是爱人,谁也救不了他。
因为他不愿意自救了。
当简成蹊用笔杀死了宋渠,他也杀死了自己。
“好,他死了。”高新野也接受了这个事实,“那林源呢?宋渠死的时候,林源在哪儿?”
“他尝试着去找他,救他,但是来不及了。他尝试过了,所以他在之后的日子里,也不会太内疚,会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你觉得他那么爱宋渠,他能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开始新的生活吗?”
“不然呢?他不欠宋渠啊,他没有义务去救宋渠一次又一次,就算他爱他,也不行。”简成蹊反而冷静了,和高新野絮絮道来:“你知道费多尔为什么也不认可我吗,因为他觉得我的逻辑匪夷所思,觉得我又天真又蠢。他说,你都二十多岁,连牢狱里都待过,你怎么还相信爱能拯救一切呢,他说、说爱连一个人都拯救不了,因为没有什么爱是不计回报的。所以时间、时间会抹平一切的,他也会渐渐把宋渠忘了的,林源对宋渠的爱,终有一天,也会消失殆尽的。”
“那你也要给他一个后续,你得、你……”高新野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你得让他们有一个正式的告别,对吧?如果连告别都没有,林源怎么可能真正地解脱,他要是有一天,突然想到自己生命里出现过一个叫宋渠的人,想起自己差点就能救他,他的活水差一点又能灌溉进那道沟渠,他想到自己……”
高新野说不下去了。
“那我写他们一起去欧联盟,也就是2023年的欧洲旅游吗,把宋渠去过的地方都去一遍,这样算告别了吧。”简成蹊已经是自言自语的状态了,“我还是得写的,对,把后续写完,这样他们解脱了,我也解脱了。”
他迅速拿起笔,但笔尖久久停在纸上,直到被压断,他都没再写出一个字。
“我写不下去啊!我……我妈妈也很想去欧联盟看看的。签证虽然很复杂,但是也不是出不去,很多次她都和我说,等他们没那么忙了,我们一家四口,一起去欧联盟玩。他们怎么可能是真的笑话我,他们知道这个专业工作难找,就还准备了一笔钱给我留学,他们那么辛苦,健康都不要了地拼命挣钱,那笔钱最后用来找律师,找门道……他们对我那么好,那么好,我偏偏就只记得他们不曾用语言肯定过我,他们……他们再也看不到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了。”
呕出了最后一句话,简成蹊体力不支地昏死过去。这一次他没有再做梦了,在匮乏的黑暗里,他甚至都感受不到孤单。
但他到底还是呼吸着的,活着的。
他再抗拒,也还是在三天后呆滞地睁开眼。他还是躺在那张病床上,但床边的高新野没有趴着休息,而是当他的睫羽开始细细地翕动,他就紧张地凑近,神情里有一丝丝的期待。
这种期待在简成蹊能下床走路,吃下去的东西不会吐出来后更是藏不住。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在一个寻常的清晨,当简成蹊再一次醒来,高新野递给他两本硬皮本。
那本子有手掌那么大,封面红底金字,从上到下分别是亚合众国的国徽,亚合众国的全称,以及大大的两个字——
护照。
简成蹊没有说话,也没有把护照打开。他只是双手握着,指腹来回地划过那两个字,像是在确认,这是不是真的。
“不打开看看吗?里面的签证有效期是三十天。”高新野说,“欧联盟的签证。”
“……什么意思?”简成蹊茫然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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