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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还记得刘学长吗?刘家安!”有人忿忿道,“我听国内的朋友说,他前段时间给杂志社和媒体都发了篇文章,虽然不是他写的,但也被关进去了。”

简成蹊看向高新野,高新野应该是早就知道,但他连一句口舌都不想耗费在那人身上,只是动了动口型,说,他活该。

可刘家安在那些学生里的形象显然是非常正面的,所以对于他的入狱,大家全都义愤填膺,觉得那样一个压抑的地方号召他们代马依风,是当他们眼瞎到是非不分,看不见围墙内的水深火热吗。他们还信誓旦旦地说,一个刘家安进去了,沉默中会有千千万万个刘家安继续用笔批判和抨击。

简成蹊是真的听不得那个名字,如坐针毡到杯子都拿不稳,也磕碰地弄出了声响。那些年轻人就顺着声音询问地把目光投向他,简成蹊被看得很不舒服,但还是问:“那你们是不准备回国了吗?”

他还真把他们问住了,因为谁都不能坚决地说出“不”,他们如果不是对那片土地爱得深沉,也不会聚在这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你们很愤怒,”简成蹊继续说,“就像面对一个强大又专制的父亲,你们是暂时反抗不了的孩子,所以很愤怒,也会冲动,甚至有些小动作。但是,反抗父权不一定就要弑父。弑父是解决家庭矛盾的方式里最坏、最极端、最不可取、也是所有人最不愿意见到的一种,而且这种方式反而会后患无穷,因为你也不知道继父会如何待你,他毕竟不是你生父,你们之间没有纽带和羁绊。”

“难道我们要窝囊得一直忍?”有人问。

“不是忍,是沟通。如果有一天你的孩子通过反抗和叛逆来引起你的注意力,表达自己的不满,你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因为不管矛盾有多激烈,那毕竟是一个家。”

“家,”他说,“而且在一个家庭里,比起‘反抗谁’,‘我是谁’不也很重要吗?”简成蹊看了看费多尔,有些忐忑,但还是没有退缩地说道:“就算有千千万万个人写‘反抗谁’,总要有一人来写‘我是谁’。我要吃,要穿,要守着故土又想念远方,要向前走又努力跟过去和解,要死又想活。是,这些格局是很小,只关乎‘我’,但是如果,如果一个人连内在的冲突都化解不了,他又如何更彻底地去解决外部矛盾?如果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又怎么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又该怎么确认,自己没有因为愤怒失去理智和基本的判断能力。”

酒吧的二楼一片寂静,直到简成蹊继续开口。

“我们有只属于这个家庭的,更好的相处方式,不然一切也不会重新好起来。”简成蹊继续道,“虽然是很曲折,很慢,但整体上还是……比如说费多尔的书,去年年底他的书在国内出版了,没有做任何删减,这在三年前都是不能想象的。我们确实还有很多问题,很多很多,但是……但是如果太急功近利,想一蹴而就地靠推翻什么来解决所有问题,只会重蹈二十年前的覆辙,让春天一下子又变回冬天。”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未来大概率还是美好生活,而不是悲惨世界?”有人问,显然是对此并不乐观。

简成蹊的呼吸也起伏了好几次,看向那个问问题的人,给不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但是我知道,就算发生了巨大的变革,也不能保证未来就百分之百充满希望的。”简成蹊说得很困难,“未来是不能被保证的,只能……”

只能活下去,亲眼去看。

“行吧,那你的观点还真的很传统和保守啊。”有人说了几个什么什么主义者的词来给简成蹊贴上标签,刚要把话题往其他方向引,他也看到了走廊坐着的那个小胡子和黑框眼镜。

“喂!”他小声地问简成蹊,开玩笑道:“你们是不是被监视了所以不敢说真话,如果是,你们就眨眨眼。”

“可这就是我想说的,”简成蹊说,没有回头看,“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比这里所有人,都知道不坚持自己心中所想,所要付出的代价有多惨烈。”

“哇哦……那你肯定还没经历过什么吧,”那人嘴角下扬并挑挑眉,也不知道简成蹊的名字,就对他说,“你真是个天真的omega。”

高新野显然想要说些什么,但简成蹊摁住他的手,对他摇了摇头。他们明天还有行程,再坐了一会儿后就准备离开,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的费多尔把他们送出酒吧,站在门口他问简成蹊,最近还有没有在创作。

“有啊,”简成蹊对他说。

费多尔问:“什么题材?”

简成蹊说:“爱情故事。”

费多尔笑,并没有任何其他深意,就只是笑。

他问:“依旧只是爱情吗?”

“我曾经以为你会成为第二个我。”他对简成蹊说,“你的想法其实没有错,文学创作是自由不受限制的,但当我意识到自己都经历过什么,我胸膛里是有责任感油然而生的。从此我再也不愿意去写那些小格局,我觉得命运给我安排了那么多苦难,还让我活了下来,我今后的创作是一定要有宏大主题的,不然我就愧对我的读者和所处的时代。”

“但我只是我自己啊。”简成蹊说。

“是啊,所以你成不了一个大作家。”费多尔叹了口气,:“你就甘愿,真的只做个小作家?”

哪怕你被苦难磨砺,痛遭与骨肉亲情的分离,也见过了更外面的世界,你依旧没有恨。

哪怕你被利用,被质疑,被曲解,你依旧只想写美和爱。

“对啊。”简成蹊抿抿嘴,有些委屈和怅然若失地眨眨眼。已经有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了,但他随后还是咧开嘴笑,大大方方地跟费多尔说:“一直都是啊。”

“那我祝福你,”费多尔和他拥抱,“你真的是我见过,最天真的年轻人。”

他被那天真打败了,说:“我期待你的任何故事。”

“……谢谢你。”简成蹊对他说。

“谢谢你的alpha吧。”费多尔拍了拍他的肩,跟他们挥手告别。他们于是继续走在回去的路上,一路有不少街头艺人在弹奏乐器。他们都在巴黎了,虽然不会跳舞,但也在小提琴和吉他声里,在欢笑声和灯火里,像那些本地人一样搭着对方的肩或者搂着腰,毫无章法又并不羞怯地慢慢转圈,脚边有不怕生人的城市鸽和麻雀。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除了那个有抬头纹的小胡子和黑框眼镜依旧如影随形,倚靠着栏杆注视河面,实际上还是在观察简成蹊和高新野。

“他们在监视我们。”简成蹊没有停下笨拙的舞步,只是对高新野陈述。

“别管他们。”高新野说着,要把简成蹊的眼睛遮住。但简成蹊的速度更快,他踮起脚,捧着高新野的脸,一心一意地吻上他的唇。

那一刻简成蹊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人总是会变得,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成长还是原地踏步。他被卷进过很多纷争,蹉跎了很多时光,写过不是出自本意的文字,被贴上不属于他的标签。

他早已不是曾经的模样,但他在亲吻高新野的时候问心无愧,因为他初心未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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