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晓春自那日听见少爷的一句“红尘眷恋”,如同糟了雷劈一般,浑浑噩噩了一日,再也未有过好脸色,逢人便绕着走,生怕章四和徐渺拿他打趣,然而徐渺并无那个闲心,章四也意外地缄口不言,从未在唐晓春面前提起过此事,只是每回与徐渺碰面总要笑嘻嘻地提醒一句:
“你还记得我们那天的赌约吗?”
徐渺当然记得,他读过圣贤书,知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的道理。他心中后悔地呕血,却也碍不下脸来,抛不却年少遵循的教诲,何况还有个分外难缠的章四时刻盯着他。
又一场雪后,天寒地冻。徐渺找出一枝剩不了几根毛的狼毫,思来想去,怎么也落不下笔。章四在旁边看着他,笑呵呵地道:“不然你也绣一只白鹤,或是一对鸳鸯给他?”
徐渺叹了口气,搁下笔,道:“这无非等同让我离开柳家,我们应该未曾有什么过节吧,我离开了于你有什么好处?”
章四道:“我哪里是让你离开柳家?不过找个乐子罢了,一个女人向少爷示好少爷就要娶她,我实在好奇如果是男人会怎么样——你快写吧,大不了到时候我们给你打打圆场,保证不逼你到离开的境地。”
徐渺紧紧捏着笔,狠下心来,在纸上抄了一首东坡的《无题》:
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
莫道世间真意少,自古人间多情痴
数年不曾写字,手早已生疏了,徐渺练了许多遍,总算写出一篇自己还算看得过去。他将纸张仔细折好,撒了些梅花的花瓣沁一沁,百般拖延,终于架不住章四的催促,壮士断腕般携着信出了门。
屋外风如刀刃,徐渺吹着风,手足冰凉地在少爷门前徘徊许久,一颗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从喉咙口跃出来。他第一回与人赌博,原以为会赢,谁想不但未赢,反而输得太大了,搞不好将后半生都输了进去。他咬着牙跺了跺脚,暗暗宽慰自己:没有关系,自己这样尘土般的人物,少爷懒得费心思搭理,顶多是当自己疯了,赶出柳家。等到了晌午,徐渺仍踯躅着,决心下了又下,直到碰见了来给少爷送饭的唐晓春。
唐晓春许是仍别扭着,没好声气地看了眼徐渺,道:“你在这干什么?”
徐渺总算下定了决心一般,抬起手,那折得四方的白纸黑字轻飘飘落到唐晓春端着的食盘内。
“这个,你、你替我送进去吧。”徐渺说完,逃也似地跑掉了。
接下来几天,徐渺一直等待着自己的制裁。行李已收拾地差不多了,若少爷赶他走,他随时可以走。他原以为离开柳家本没什么大不了,顶多是到另一家做奴仆,左右是伺候人,然而想到真要离开了,心里总还是有些不舍。
他就这样惴惴不安地时刻注意着主子们的动向,然而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少爷那边始终毫无动静。府中又回到了之前那段极平静的时光。
除夕将至,章四早早从街上买了桃符、爆竹之类,张罗着“新桃换旧符”,唐晓春揶揄他:“你怎么不‘新衣换旧衣’,顺便把你积攒了一年的老泥搓干净?”
章四仍旧笑眯眯的,脸上的皱褶似乎又多了几道。只听他乐呵呵地道:“我跟人打了赌,赌输了才洗澡,可是不巧赌赢了,若是洗了澡那这赌有什么意义?”
徐渺在旁听他又提起这遭,脸上一热,满心的尴尬,匆忙寻个理由逃开了。唐晓春颇有兴致地道:“哦?跟谁?赌的什么?”
章四道:“嘿嘿,过一阵子你就知道了。”
除夕守岁,老爷将少爷从房里拖出来,大家总算又见了少爷的面。柳少爷仍是风骨卓然,姿容隽秀,安静坐在灯下不言不语,灯火映得发丝如墨容颜如玉。
别家的炮竹声一阵阵传来,噼里啪啦,衬得屋内格外冷清。章四打了个揖,问道:“老爷,我们可要燃炮竹?”
老爷并未回答,定定望了望屋外的月色,半晌,长叹了一声,道:“又是一年。”
“又是一年。”一直默不作声的柳少爷忽然开口,声音清润如昔:“父亲,孩儿不孝。”
老爷愣了愣,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少爷又道:“读书万卷,才知此前荒唐。多情即是无情,我对天下人多情,竟对生我爱我的父亲如此无情,实在愧读圣贤书。我已诚心思过,年后春闱,必当竭力为之。”
老爷骤然惊喜,大笑了几声,道:“好,好,你想明白了就好,人生当有所抱负,岂能满脑子的儿女之情?愿你不负我望,榜上题目。”
说罢举杯一饮而尽,道:“既如此,我们何不也热闹热闹?章四,你去将炮竹点起来吧。”
章四应声而去,不久,院中就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屋内的冷清气被驱散地一点都不剩了。
少爷拈起一块皂糕尝了尝,目光在屋内转了圈,将每个人一一看过去。徐渺眼看少爷的目光就要落到自己身上,慌忙低下头,恨不得将自己整个缩到墙角去。饶是如此,他仍感受到了少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许久,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似在欣赏什么有趣的物事。
“徐渺,你是哪个‘渺’?”少爷开口道。
徐渺一滞,努力平复呼吸,道:“渺若尘埃的‘渺’”。
少爷嘴角噙了一丝微笑,柔声道:“也是碧波浩渺的‘渺’。”
屋外炮竹一声响过一声,少爷的声音显得有些朦胧,徐渺未听清他说了什么,忍不住抬头望了望,正对上少爷的眼睛,深褐的瞳仁,眸中碧波澄澈,叫人想起那日雪后的天空,土凤丘上初盛的梅花林。
徐渺听见自己心中“咯噔”一声,继而心脏狂跳起来,他感到自己整个人仿佛是沙子捏起来的,再呆在这里,叫四面八方的热气拂过,就要软塌飘散了。他急需冷风吹一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徐渺张了张口,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去将酒温一温。”说罢慌忙逃将出来。
屋外弥漫着炮竹残余的硫磺气息,叫凉风一点点吹散,月色淡漠。被风一吹,徐渺果然冷静了些,脸上的热意慢慢退散,身体也不再软塌塌了,脑海里却不停浮现起柳少爷春雨初霁的面容,一双似喜非喜的多情眼眸,唇畔的浅笑。徐渺心道:难不成柳少爷真是个妖怪?非但女人,连男人的魂都能勾去。
他慢慢踱去了厨房,在炉上温了壶酒,出来时,正看到柳少爷站在光秃的杏树下望着他,月色笼着青衫,如竹如柏。徐渺的心再一次狂跳起来。
柳少爷神色淡然,道:“徐渺,你果真寄情于我?”
一把炮竹在脑中轰然炸开,徐渺六神无主,手中的酒壶几乎要提不稳。半晌,神使鬼差地冒出一句:“少爷可还记得挽风?”
柳少爷面色微变,继而恢复如常,道:“记得,你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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