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开脚,露出下面流淌着盈盈绿色的魔晄。不只这一滩,小小的水洼缀连着通往高速公路的护栏,不像是溅射的痕迹。萨菲罗斯跟了过去,从护栏往下望去,是漆黑中闪烁点点星光的贫民窟,广袤地铺开向城市的边际。
风掀起了他的长发,米德加的第一片雪花缓缓落下。
第六章
睁开眼的时候是一片苍茫的灰黑色。
呼出的雾气氤氲在眼前,化作诡谲地姿态消散在空气里。破落的屋顶泄下一丝星光,细碎的银屑般的雪花落进黯淡的瞳仁里,睫毛颤了颤,他合上眼,然后再睁开。整个身体都失去了知觉,唯余迟钝的痛感,于是他明白自己被冻僵了。
冻僵?
他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不对……他闭紧双眼,混乱的画面闪过……握着草叉的男人一不留神就被陆行鸟啃了头发……妓女顺着腿的弧度将网纹丝袜褪下,狭小的房间里烟雾缭绕……不对……巨蟒吞下尚在抽搐的幼鹿……被捆绑的男人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尾指被砍下……不对!这些不是他的记忆!
像是宇宙伊始星云绚烂绽放,海量的信息涌入他的大脑,每一根神经末梢都炸开无数火花,无数混乱的记忆正侵蚀他的思维。
从高楼坠落瞬间的害怕与悔恨……婚礼上新娘幸福地微笑……溺死之人徒劳地伸手……伸手……他伸出手想挽留离去的挚友……挚友……扎克斯……就是这个,一定还有些什么,他挣扎着在纷杂的人物之中寻找认识的脸,但是他们一闪即逝,马上被陌生的东西取代。太多了,真的太多了,像是在沙滩上捡拾一粒特别的砂砾,最后手里什么都抓不住。
『好害怕……我不想死……』
女人哭泣着说。
有那么一瞬间他分不清这究竟是回忆还是现实,每一寸光影,每一丝声响,还有窒息般的痛苦和绝望,因为太过深刻而牢牢地刻在他的心中,真实得难以置信。他看见眼泪模糊了女人石榴石般美丽的双眼,干涩的嘴唇一张一合。
『我多么希望你死在那个时候,如果你被他杀死该多好……克劳德……』
猛地吸了一大口气,男孩再一次睁眼,喘息着冷静下来。克劳德?斯特莱夫,这就是他的名字,他知道自己是谁。慢慢来,已经抓住了最关键的线索,剩下的不会太难,在这件事上他有经验。强行忽略掉那些纷杂的画面,几分钟或是几小时以前发生的事渐渐回到脑中。
谋杀,尽快离开。
安全的地方,没有人知道的。现在他需要这个,别的都不重要。
男孩把短暂的混乱抛之脑后,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先是指尖颤动,然后是手臂、肩膀,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血液欢腾在血管中,伴随着每一次呼吸躯体如春日里的嫩芽一般复苏。他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然后离开身下的木头碎片,莹绿色的液体滴滴答答落下。
冷。他看了眼自己赤裸的身子,然后环顾四周,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但是一堆又一堆的破烂码得还算整齐。他设法找到一张毯子裹住自己,接着摇摇晃晃地找到了门,腐朽的木门一推即开,迎面扑来刺痛脸颊的寒风。
远处微光闪烁,像是晚归时回家时守候的灯,看得他有些怔忡。
安吉尔组织人手沿公路与支道搜索的时候,萨菲罗斯随便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将军的时间不应该浪费在这种无用小事上,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混乱之中也没人注意到,这给了他独自行动的便利,也意味着满足好奇的机会。
他体会不到友人所表现的焦虑,虽然看得见,可说实话不大能理解。有些人说他过于冷漠,但是作为特种兵而言恰到好处。事实如此,不过也因此不会妨碍他去做感兴趣的事。
靴子踩在玻璃渣上发出嘎嗒声响,地上堆积着细碎的砂砾、未烧尽的木炭、零零碎碎的空罐头。高架下的桥墩处是流浪汉的聚居处,破落的棚屋稀稀拉拉分布着,因为钢架勉强能遮挡风雨。某些任务会经过这种地方,他匆匆一瞥,没怎么注意过,但是此刻还是发现了某种违和感。
没有人。哪怕是外出觅食,也不至于这么多的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何况现在可不是什么外出的时候。
但是萨菲罗斯很快不再想这件事,这对他而言没有意义,并且黑暗中一点魔晄闪烁着幽幽绿光吸引了他,哪怕不是特种兵强化过的视力也能轻易看到。他踩着碎石走过去,痕迹已经很淡了,延伸自某个棚屋。斟酌片刻,他先去勘察屋子,有一些细节必须确认。
正宗撩开棉絮般的蛛网,门框矮得他得躬下身方能进入,还是有一些飘尘落到了散开的银发上。屋里不暗,杂物乱得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然后如他所料,屋顶——或者头顶——空荡荡的大洞正灌进冷风,因为门没关上的缘故。即使有缓冲,普通人从那个高度掉下来应该会受伤,踹过对方一脚的萨菲罗斯很清楚男孩的身体有多么柔软,然而他并没有嗅到血腥味,唯有魔晄刺鼻的气味萦绕。是的,魔晄。破洞投下的微弱光柱中是一滩大大溅射开液体,被覆盖在薄雪下,形状隐约可见。
卢法斯的车没有爆炸,火焰也没有预料中那么猛烈,说明油箱里剩下的魔晄不多,正常情况理应如此。
可是如果那些魔晄流到别的地方呢?
这个想法有些荒谬,可是对熟稔宝条那一套的萨菲罗斯而言,并非那么难以接受。他屈膝半跪下来,摘下手套伸手捻了捻一些液体。冰冷。男孩已经离开有一段时间,但是考虑到魔晄挥发的速度,残留量其实非常可观——不是随便沾上的程度——至少泡了个魔晄浴。
萨菲罗斯不由得联想到实验室里那些样本。它们奇形怪状,能力也往往超乎想象,其中不乏对这种剧毒能源适应良好品种,主动地吸收魔晄也不是不可能。塔克斯的报告真实可靠,但是并不意味着巨细无遗,他们至今也没搞明白胡妮丝是怎么中毒至衰竭的,而现在萨菲罗斯替他们找到个不错的理由——人体实验,并且不在神罗旗下。
因为神罗从不放过一个样本。
萨菲罗斯退出了棚屋,慢条斯理地将手套戴回去。特种兵戴手套从不是因为冷,只是为了将杀戮的武器握得更紧。他单手平持长刀,刃身映出一双不带任何情绪的魔晄眼,结论已然明显。
一切都说得通了,过于成熟的表现、不同寻常的身体还有面对他时值得玩味的态度,如果克劳德是某个非法实验的产物,这些将不再奇怪。现在问题变成如何说服安吉尔他捡回家的孩子不是人类,他深知同僚能做出最为妥善的处置,但是——指尖轻弹,正宗发出清越的嘶鸣,像是切换了某个开关,一头杀戮的野兽将被释放。
在安吉尔知道一切以前处理掉。对所有人都好。善意的谎言,不是吗?
安吉尔若是知道自己的话被这么解释,恐怕会不顾身份与实力去打死他。
如同来时一样靴子碾过细碎的砂砾,萨菲罗斯沿着干涸的魔晄走去。这种毫无征兆的变化常常叫人害怕,毕竟谁也不想上一秒和平相处的人下一秒却令自己身首异处,但是萨菲罗斯知道自己只不过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人类与人类形状的生物是截然不同的东西,一旦界限划下就再无挽回的余地。无论男孩会不会落得和别的实验产物一样发狂的下场,只要他存在就会令安吉尔困扰,并且事情一旦曝出,不可避免地会牵连到后者。
没什么的,他摧毁过的美丽事物如此之多,不曾一次感到惋惜。这是神罗教给他思维模式,一切服务于最大的利益,完美无缺。
脚步却停在薄薄的积雪前。
一种奇怪的情绪忽然化开在他心头,杀意微淡。萨菲罗斯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像被柔软的羽毛骚到,就只是……只是有点想笑。他不自觉地压下嘴角,但是四周没有人,这个事实默许他笑出了声。
一小串脚印留在雪地上,浅浅地走向平民窟的深处。那真的是非常可爱的小脚丫,清晰印出了每一根脚趾,步与步之间的距离甚至不足他的三分之一。小小的感觉踩在他的心上,触碰到某个柔软的地方,柔软得他以为不曾存在的地方。一瞬间萨菲罗斯想到的不是脚印证明了男孩还维持着人形,也不是赤着脚可能造成冻伤,甚至没有思考这种情况下克劳德究竟要前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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