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斯内诚恳地点头,等待下一波毒舌。
精英部长啜了口黑咖啡,朝椅背靠了下去,“那个草包没这么聪明,胆子也没这么大,私通外敌的罪名他当不起,何况塔克斯一直在他后头咬着。你们有没有想过,战时物资流通如此严格,为什么某个人能收购到这些登记在册的东西,然后不着一丝痕迹地运走?缺口是怎么补上的?告诉我,如果是塔克斯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对西斯内而言有些困难。塔克斯们各有擅长的范畴,她因五台的血统被训练为优秀的潜入者,但绝非合格的谋划者,“登记几支不存在的部队,物资挂在它们的名下,只要钱能到账,一般不会往下查。”
“你更新了我对塔克斯的认识。”库伊特啧啧称奇,“真羡慕你们啊,不用动脑子也能很好地活下去。”
“……”
“用真实的部队,女士,字面意义。调几个只会列队的新兵营到最前线,别留下活口,之后想怎么掰就怎么掰。正常情况下减员40%就该撤退了,但是上次的慰问是怎么说的来着?‘全员光荣牺牲’?海廷加不会这么做的,他的人本来就不多,巴不得把他们送到安全又可以建立功勋的位置。不过对于某些人而言,士兵不过是低成本消耗品,死了就死了,永远有更多新的。”
西斯内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库伊特绕着大拇指,饶有兴致地等待小姑娘的反应。他知道塔克斯不会对他下手,那不符合规定,所以他放心地好奇着韦德培养出的下一代究竟是什么风格的,这会成为以后与他们打交道的参考。是正义感十足的傻子,还是识时务的聪明人?
“是我欠考虑了。”谦逊地垂下双眼,似乎根本没听到草菅人命的话,“那么,您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啊,看起来都不是。库伊特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为什么这么问?”
西斯内抱着双臂,依旧放松地站着,库伊特没有否定的那一刻就意味着事情的性质完全不同了。她不像曾或者韦德那样能够纵观全局,但在察言观色上却更胜一筹。“您崇尚效率,与我交谈的几分钟也要斤斤计较。”她的态度有些暧昧,介于陈述事实与微妙的讽刺之间,“然后对于五台战争的巨大的损失却无动于衷。战争在本质上也是一场交易,您不会做亏本生意的,所以您默许了这件事,为什么?”
敏锐,而且足够谨慎。库伊特有理由相信她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件事,只是按捺着不说,却又狡猾地旁敲侧击。“韦德唯一没教你的就是委婉。”他说道,这已经算得上某种赞许。
“这正是韦德先生派我来的原因,不需要委婉。”脸颊仍有几分稚嫩的少女微微挑眉,流露几分自然而然的英气,“您不说塔克斯就得查下去,而我认为,这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你们可以查下去。”这句话奠定了事情的基调,或许是他本人的意思,或许不是,“但是转告韦德,小孩子讨点零花钱罢了,不是什么大事。他应该明白如何拿捏分寸的。”男人顿了一下,觉得说的已经足够多,向少女举杯示意,“咖啡不错,希望还有机会喝到。”
这已经是逐客令了。库伊特的级别是部长,没有总裁的直接授权,塔克斯是没有权利逮捕问讯的,眼下的这番对话大抵也是看在韦德的面子上。
西斯内只能识趣地点头,“我的荣幸。”
离化验结果出来还有几个小时,西斯内拢了拢资料,趁这个空档去二楼买了罐饮料。总务部的意思已经很明白,逮捕几个下线警告某些人就够了,事情不能闹得太大。这也是为什么他主动提供了一些线索。她尚未想好究竟要怎么做,在上报韦德先生以前,也许和曾商量一下会更好。
掂了掂冰凉的果汁,经过烟雾缭绕的休息区时她停了下来。
安吉尔。
老成持重的特种兵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大剑倚立在墙边,燃着的香烟搁在烟灰缸上,明明灭灭地缩短着。烟草与酒精对特种兵而言其实作用不大,如果他们要放松或是找点乐子,往往会使用一些更刺激的药物,但是对于洁身自好的安吉尔而言那太过了。哪怕隶属的系统不同,西斯内仍能做出这样的判断。
少女站了一会,但是特种兵没有发现她。她又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走进了休息室,在安吉尔讶然的目光中将窗户打开。凛冽的寒风一下灌了进来,被暖气烘得发红的脸颊终于凉了下来。她将罐子放在了安吉尔面前。
“谢谢。”安吉尔简短地回应,看得出心情非常不好,但是已经克制了。
不知道他是否彻夜未归,鉴于特种兵并不需要太多的休息,但从外表看不出真实的状态。西斯内谨慎地在对面的位置坐下,很快又为自己鲁莽的举动懊悔,她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也许安吉尔并不希望她出现在这里。
“人已经找到了,那孩子没事。”率先打破尴尬气氛的是安吉尔,他礼貌地将烟掐灭,“昨天晚上的事真的非常感谢,你本可以选择什么都不说。如果你会因此受到惩罚,请务必告诉我。”
“找到了?”西斯内失声道。
“是的,多亏了萨菲罗斯。”安吉尔以为她是觉得不可思议,于是将情况说得详细了些,“他认为克劳德的体型太小,可能被甩出了车厢,所以悄悄地去下城区搜寻了一番,最后在贫民窟里找到了。桥底下有缓冲,没有受重伤,应该是为了求救才跑得那么远。”
“不……恕我冒昧,阁下。”西斯内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与困惑,她重新审视安吉尔落寞的模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既然已经找到了……”
安吉尔摇了摇头,有些困窘地挤出一个笑,“值得高兴,不是吗?”他也知道自己笑得不大好看,索性不再勉强,“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完全不是没事的样子。不过严格来说,西斯内只算得上见过几面的陌生人,问得太多反而不合适,如果不是刚坐下便起来离开太失礼的话,她是很想避开这叫人尴尬的气氛的。思忖了片刻,少女放轻声音,试探地询问:“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特种兵魔性的魔晄眼锁定了她,不带恶意的,但依旧压迫感十足的。
“有。”青年低头闭上眼,浓密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双手交握抵在额前,“这件事本来就会经你们的手,如果是你我就能放心了。”然后他松开手,坐直了身子,好似卸掉一个莫大的包袱,目光变得温柔而释然,“我想把克劳德送走,送到某个普通并且合适的寄养家庭,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一旦开了头,最困难的部分便已经过去。安吉尔微微舒了口气,仿佛压在心里最重的一块石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空落落的一片。他忽略掉不合时宜的感伤,仔细斟酌着措辞,“很多人都觉得他是个不识好歹的小鬼,同时不明白我为什么自找麻烦,其实早就该送走。其实这是我的错。一开始我就没尊重过他的想法,只是觉得小孩子不晓得什么才是对自己最好的,所以擅自替他做了决定。”
“仔细想想确实有太多的地方不合适,人不是猫狗,更何况猫狗也不能这么随便。我没有规律的作息时间,经常不能陪他吃晚饭,家长会也错过了,最后所有的事都和杰内西斯预料的一样,全托给了寄宿学校。因为他从不抱怨,我竟然真的认为这样没有问题……”
西斯内静静地听着,她不需要说话,男人正仔仔细细一条一条分析着,有理有据,却都说服不了自己。
“最重要的是,太危险了。”长长地叹了口气,安吉尔疲惫地说出了真正的原因。也许因为对面坐着的是不熟悉的人,有些话反而能毫无顾忌地说出口。无法被那孩子信任对他而言并不是最受打击的,虽然确实有点难过……介意是一回事,但他也明白建立某种关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能指望区区四个月就能扭转局面。那时候过于严厉的反应只是有点措不及手,一点小意外。
“我以为自己作为特种兵能够庇护他,结果事实并非如此,现在会有多少人盯着他,因为他的监护人是安吉尔?修雷。袭击发生的时候我甚至不能依照自己所想来行动,这让我觉得……十分无能。”
“说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为了自己开脱……就这样吧。我只是还没想好要如何跟他说,比起被怨恨,我更担心他以为是自己的错。”
“安吉尔阁下,”不安地动弹了一下手指,西斯内因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有点紧张,但是她明白自己有必要说些什么,“为什么……您不试着直接问问他的想法呢?”
我问过。许多次。这些话安吉尔并没有说出口,一方面冲动下的辩驳没有任何意义,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有些犹疑。
『我爱你』,克劳德这么说了,在那种情况下。听起来像某种为了挽回情况的安慰——安吉尔宁愿如此——但内心深处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就是一个告别前的坦白。克劳德已经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分别,至少当时的情况令他这么认为,所以才会说出原本不可能说出来的话,他以为以后没机会了。
付出并非没有回报,值得开心,纵使这是个卑劣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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