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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张岭随口拷问起裴钧的学问,发现这少年虽平日寻衅惹事、斗鸡摸鱼什么都做,可先生教过的诗词篇章竟一一都懂得背得。照此,他确信裴钧不应是个全无德智的孩子,只不知怎会作出如此翻墙行凶之事,不免就有些奇了:“你究竟为何打了晋王爷?”

裴钧梗着脖子冲他咧嘴一笑:“为了好玩儿。”

气得张岭抬手在桌案上一拍:“说实话!”

裴钧被唬得一跳,直觉是父亲尚在时都没这么凶过他,气势登时软了一截儿,咬了咬牙,说了实话:“宁武侯家的儿子打了小明珏儿,眼窝子都给他打青了,我总得帮他打回来,却未想……打成了晋王爷。”

“……就为了这?”张岭瞠目盯着他,“你以为此事就是殴揍皇亲这么简单?你以为你那免死金牌就能免你死罪?——刑律课上教了国法宫规,你难道不知这后院的墙也是皇城的墙么?擅翻城墙等同忤逆行刺,若是当日晋王爷将你认出来了,今日你就该在天牢里等砍头了!”

翻墙一事,裴钧事后想来也确觉不妥,眼下被骂了,实在还不了一句嘴,便只好不吭声地垂着头。

张岭有些头疼地闭了眼,摇头叹:“裴钧哪裴钧,你便是那‘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而不见舆薪’,虽则是一身贤明底子,可往后若还是如此意气用事、罔顾后果,双目就迟早会为情所蔽,只见咫尺、不见高楼,旦遇深渊,则万劫不复矣……”

跪在他跟前的裴钧愣愣听着,只觉越听越糊涂:“师父……您这说的是什么——”

“你可有表字?”张岭忽而睁开眼看他。

裴钧摇头,“家中不识笔墨,开蒙先生也不敢给起,故还没有。”

“那方明珏叫你‘大仙’是从何而来?”张岭问他。

裴钧撇嘴,觉得有些臊脸,却还是老实道:“前些日子先生教了周易,我拿来唬了小明珏儿,替他瞎占了一卦,说他日后必有飞黄腾达——结果他隔日就在学监门口捡了钱,还非说是我算得准。”说到这儿他叹口气,“大仙大仙地叫上了,也没说银子分给我点儿。就这样。”

“……”张岭依旧面无表情,听完了再度轻叹一声,片刻后道:“那往后,你的表字就是‘子羽’了。”

裴钧眉头微皱:“可古时候的澹台灭明就表字子羽,我不想同别人一样。”

张岭听言凉凉开口:“那就等什么时候你的德行能盖过了澹台江侯,想改再来改罢。”说罢另起一头道:“越墙行凶之事虽所幸未被追究更深,可你此举却已将整个青云监置于险地。”

“裴子羽,我不管你今日之前是哪般心高气傲、因势欺人,今日之后我要你记住,你父亲曾是个臣,你以后也是个臣,青云监中更不是只教百生做学问,而是教你们做官。为官即是为臣,古文‘臣’者,头低而目立也,是俯首,是顺从,上顺天心,下顺民意,这不仅是门学问,更是门技艺,是故监生拜师不称‘先生’,而称‘师父’。今日你既拜我为师,此技我便今日就开始教你。”

他从桌上拿起几册增补黄笺的书来,放在裴钧面前:“这是晋王爷在宝蟾宫的授课,交由我敬读批阅,可晋王爷近来在北城营地受训,不在宫学,这批阅就无法呈进,如此明日便会耽搁课业。总归你日日都在学堂里睡觉,待在监中也没用处,不如替我将这批阅送去晋王府上,虽那行凶之事你不能认,可这也算是给晋王爷赔罪,且替你自己赎罪了——”

“这不仅是教你何谓君臣何谓门第,更是教你‘法惩罪,罪应罚’。日后你也需记住,今日造孽,必有明日来还,世事轮回,休要再有侥幸逃避之举。”

“是,学生知道了。”裴钧耷拉了脑袋接过书来,正想着跑去晋王府放了就是,回来路上还能找老曹喝酒呢,此时却又听张岭古井无波地再道一句:“书必须亲自送到晋王爷手上,听见没?”

“……”裴钧只好憋着气点头,“是,师父,学生知道了。”

雷声止了,午后的雨却到日暮也未停,一直在檐外滴哒。

裴钧百无聊赖等在晋王府前厅,见姜越迟迟未归,府里下人又不许他四处跑,便只好翻开一本带来的书看看解闷。可那满篇的仁君义主、贤明世道读来也烦,他便又合了书,挠挠头,随手翻出夹在书里的黄笺来看。

黄笺上字迹挺秀有力,都是小王爷姜越的课业读悟,一页页密密麻麻、引经据典,仔细写了条条论述,居然满是对书中仁义贤明的质疑,偶有几句还看得裴钧捧腹,顿时只悔没早点儿翻开。

这厢他正逐行读得津津有味,外面却忽叫:“王爷回了!”他赶忙合书夹好了黄笺,一抬头,见姜越正由下人撑伞送入,一身戎装未褪,衣带雨汽,此时更显眉目清明、身量挺拔,比那日打架时候见着的还更英气些,只小脸儿上还趴着那条被裴钧挠出的小红蛇,又将这英气点染些淘气,终是番矜贵少年的模样,却唯独叫裴钧看来,心中起了分小小的愧疚。

裴钧起身来给他行礼,奉上书道:“王爷,这是张大人叫送来的批阅。”

“不是惯由馆役送来么……”姜越狐疑接过书来,垂眸随意打量了裴钧一眼,再去看书,却见书里黄笺有些乱糟糟的,顿时眉头一皱,耳尖发红地再度看回裴钧脸上,一时仿似是想训斥他偷翻自己读悟,却又碍着面子不愿露软,这模样看得裴钧跪在地上垂头忍笑,过好一会儿才听头上传来姜越略微艰难的声音,极力平静道:“既然送到了,你便回去复命罢。”

裴钧哎声答应,站起来便往外走,临到前院儿拐角又还想起自己揍错了人的事儿,不免有些心虚地回头去瞧,却见厅中的姜越双目灼灼,竟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背影,吓得他连忙再度掉头快步,匆匆出府去了。

然而第二天,他便知道了姜越那最后一眼的意味。

他被馆役叫去了张岭的耳厢,而张岭把一摞叫他颇为眼熟的黄笺拍在桌上,勒令他跪下,怒斥道:“孽徒!我让你去给晋王送书赎罪,并未叫你认罪伏法,可你却依旧做了这等好事!果真是毫无悔过之诚心!”

被尊师摔出的黄笺飘零出几张落在地上,裴钧跪着,莫名其妙低头一看,只见这些曾工工整整、一丝不苟的黄笺竟像是被雨水全全淋湿了一般,眼下已然干了,却已经褶皱不平,就连上面秀挺的字迹都氤氲得不太清明了。裴钧眉头一皱,急起来:“师父,这不是我干的!我昨日明明将书全都护在衣裳里,还打了伞,送去王府还好好的,我坐在前厅还看了呢!那时候绝不是这样的!”

张岭神色一凝,稍稍思索片刻问:“那我嘱咐过你必须将书亲手送到王爷手上,你可做到了?”

“做到了!我送到他手里了!”裴钧梗着脖颈抬了头,大声辩解道:“他从我手里亲手拿过去的,这之中根本没有其他——”

说到这儿他忽而住口,下刻心中一动,突然睁大了眼睛看向张岭:“所以……是他?弄湿这些笺子是他默许的,或根本就是他自己做的?……难道是他认出我了才如此报复我?要不,就是师父忽而让我替了馆役送书去,叫他查出为什么了!”

听了裴钧的话,张岭冷硬的唇线仿似有了丝微弯,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进一步问道:“那如果晋王爷猜出了翻墙打人的是你,却为何不当场命人将你正法,反要留你一命呢?”

裴钧一愣,全然被此问难住,一双迷茫的眼睛求助地望向张岭,可张岭只是深深看他一眼,没有给他答案,接着又曲指在桌面的黄笺上敲了敲道:

“晋王今日耽误课业皆因你而起,自然要由你来补救。这些读悟,我要你事无巨细、一字不落地为晋王爷重抄一遍,不许抄错,抄好前不许上课、不许见人、不许出监,日落前抄好,再送去晋王府邸,求他原谅。”

“可是师父,”裴钧直身叫道,“明明是晋王他——”

“让你抄就抄。”张岭言简意赅,“万事因你冲动而起,这便是你要吃下的果,是苦是甜从不会由你来选。今后,你需谨记此事,绝不可再犯。”

“……是。”裴钧不甘不忿地低了头,捏紧拳头,拼命忍气道:“学生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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