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问显然是张岭预备留后再讲的,这时被裴钧提出,便打乱了步骤,不禁抬眼看向裴钧一瞬,余光扫过满殿沉默望向他的各部官员,瞥见了御座上正专注等他答复的少帝姜湛,沉息片刻,才只好勉强答了裴钧,也作解释给在场众人:
“新法会将各地煎盐的灶户,三至十灶分为一‘甲’,五至七‘甲’分为一‘保’。保甲之中,什伍其民,令军民自相督查,严防私煮,严禁拌和,贩运之时,亦严绝私卖。此法自会下放各州县,教习每一盐差、盐户,必使天下万民司之用之。”
百官听言,即刻沸议这保甲、什伍之制,一片嘈杂中,裴钧却安然问道:“那何人专管教习呢?”
张岭平平反问:“裴大人是礼部尚书,莫非不知九府十二道皆有专管教习国法的礼员?”
裴钧笑道:“自然知道呀。可礼部司下的各地礼员,只能将律法跟百姓讲明白,谁又来管百姓做得如何呢?御史巡按么?可张大人此策,实则已将地方盐户类同于屯户,盐田便更似屯田,汇集兵、民二种,虽安平之时可相互督查、护田自卫,可他们聚集起来亦有武力啊,而天下盐田数百,若兵民纠集起事,朝廷又如何应对?倘使御史巡按不仅要督查州府官员,还要监管盐田军民,又如何两相周全?”
这两问一出,殿中君臣终于明悟了裴钧话眼何在。与他相对的内阁首座上,本在闭目养神的蔡延闻言忽而睁眼,双眸一时极似鹰凖,紧紧锁住裴钧,可刚要开口说话,却被御座上的姜湛抢先了:
“那裴卿以为此当如何?”
裴钧与蔡延平静对视着,此时只微微一笑,便双手捧笏一拜:“禀皇上,兵部冶铁制器亦有专司统录,下属屯田兵民也有户部单辟一科作管,则臣以为,为了确保九府十二道下辖的各村各户都知法、行法、守法,让张大人的新政新规落到实处,更让地方盐民不致纠集起事,朝廷也应当如铁业、屯田一般,辟出条专司盐业的官路。为此,臣谏言:当在京中设立缉盐司,再从各府道巡按中分拨数人专作缉盐巡按。这样不仅能催管兵民自督,还可与朝廷上达下效,以官吏为口眼,代朝廷近民生、传民意,如此就更可严密监理盐业了。”
说着,他不等蔡延开口,又继续口若悬河:“近年西北闹荒,南地水患,二地庄稼都不见收成,本就多靠东海盐田的课税资补,可朝廷特许的卖盐商人,本就有灾荒募捐的义务,此番将银钱捐报给了灾地,他们又还要赋朝廷的税。为了不亏本钱,盐商只好抬了盐价,如此,未受灾的地区,官盐市价便涨得厉害,而官盐贵得离了谱,百姓吃不起了,便就只好寻买私盐,这般有利相逐,私盐就猖獗起来。去年中至今年初,光是京兆司一部,就缴获私盐逾三千两,而刑部近年也多察私盐窜犯之事,许多市井凶杀、欺诈与百姓误食毒盐之案也因之而生。由此可想,如若朝廷对盐业坐视不理,则官盐无市、私盐生发,一旦成了歪风,长此以往,则官盐难存,官税亦难收矣。”
说到此,他终于惋然一叹,面向内阁首座的蔡延道:“蔡太师,内阁诸位大人,这到头来岂非还是伤了我朝国本么?多不合算哪?”
实则这缉盐司一策,在裴钧的前世,原本是蔡延为了替蔡氏麾下的万千爪牙谋取巨利而率先想出的生财之道,用的也大半是裴钧所说的这些由头。此策一旦行使,便可叫各地巡按都成为盐商、盐户贿赂孝敬的对象,而巡按平日还可从转运中随意盘剥扣利,再上奉给缉盐司,此后便可叫蔡氏赚得盆满钵满。由这千万银钱滋养个十年八年的,蔡氏就更能巨树生枝、根茎遍布了,若无挟制,则官中还有什么路是他们铺不平的?
可这一世,此策不仅先被裴钧提出来不说,这提出之后,抢了人财路的裴钧竟还全似无辜地问起了蔡延意见,显然是嫌自己这话不够分量撼动内阁,也知道单靠自己是拿不到内阁票拟的,便还想让蔡延再说两句,替他打个保票。这一看就是算准了蔡延为此事早已排下了票权,绝不会轻易拱手相让,而此案如若在内阁通过,凭的又会是蔡延的这些排布,裴钧根本半分力气不必去花,谏言就可通过,通过后的领头操理人,自然又是提出者裴钧,蔡延再想要插进一脚,那就比登天难了。
这下子,帮裴钧说话,蔡氏是替裴钧打了工,不帮裴钧说话,那蔡氏私下付出的人情无数就都付诸东流,更要连工钱都收不回了——这叫他们如何不窝火?
蔡延沉浮宦海四十载,早已是面若古树、心似磐石,寻常官中事务是极难上脸作色的,可此刻听闻裴钧说完,他紧抿的唇角却下拉了些许,是好一会儿才缓缓应道:
“……还是裴大人深谋远虑啊。”
说着他拇指的指节在扶手上轻叩一下,又叩一下,老声一咳,清了清嗓,在短短几息间迅速作出了抉择:
“朝廷一面要立法,一面也该严防底下起事儿……确然也是这么个理儿。想来……养些巡按、监察,朝廷一年到底不过多出三四千两银子的开支,至多再匀些漕粮到地方罢了,与那盐业失管的数百万两损耗比起来,实为九牛一毛。若如裴大人所言,能以数千两之出,省百万两之耗,那老臣想,这于朝廷,于家国,也是笔划算的买卖罢。”
如此,便是以太师之位给裴钧的谏言添了两抹妙笔,引内阁座中几位老臣换过眼色,底下官员也各自相议点头。
在蔡延尚算平静的目色中,裴钧回敬般远远朝他一笑,似是道谢。这引蔡延面色愈发沉邃了些,虽不露喜怒,却亦不移开眼去。
裴钧放低笏板,袖手立回原位,这时再瞥眼望向亲王座中的姜越,见姜越手中的茶盏已放在右手条桌上了,此时看向他的神容也见肃穆,是乌眉深锁、俊目含疑,片刻之后,摇头移开了目光。
朝会继续着,张岭接着说起新政条款。蔡延一旁的蔡飏急急低问老父道:“父亲,咱家中早早议下的缉盐司,怎会叫这裴钧先说了?竟连字眼儿都一样!”
蔡延淡淡轻吟一声,示意听见了,又听了会儿张岭的话,才再度垂了眼道:“官中事务,跑慢一步就是慢了,怨不得人家比咱们快。”
他自然不知裴钧是再世为人,此时想了想,便只得一种确然的猜想:“大约是家里有裴氏的眼睛罢,他这是警告咱们别动他姐姐呢。”说着,轻轻问了句:“之前从唐家出去的那学生,不是去他府上了么?”
蔡飏一凛:“……父亲是说,那学生竟是知道此事的,这才告给了他?”
蔡延不置可否,依然半阖着双目,只徐徐道:“一条狗养了三年,在家亦能常闻见主人身上的酒肉味儿,可它嗅到什么,做主人的又哪能知道?就算那学生知道的不是此事,难保他就不知道别的,而若此事真是被那学生告给了姓裴的,那又有何事,是他不能告的?”
此时堂上政事议得差不多了,姜湛便因缉盐司一案,召内阁九人散朝后即刻随驾入内朝票拟。官员齐呼万岁的伏地跪安中,司礼监高呼一声“退朝散事”,殿中便响起一阵官员起身的窸窣布料声,与三两结伴的混乱脚步声。
在这样的嘈杂中,蔡延眼睁一缝,看向对面与六部一众伙同出殿的裴钧,向蔡飏低沉说道:“斩草需除根,拂尘去其痕——这学生是,那裴妍也是。为父时常教你们,若在朝中犯了错事,弥补是绝无用处的,你们须得把这错处牵连的人都拔干净,这才能不引火烧身……咳咳,看看,眼下那裴妍不除,她弟弟就咬上来了,唐家那学生不除,往后啊……”
“那儿子即刻先去打理那学生。”蔡飏连忙道。
蔡延这时起了咳嗽,便也懒怠同他多讲,只先微微点头,便起了身。
他随着前来请人入宫的太监往中庆殿方向走去,拐过游廊转角时,再望向清和殿南门,遥遥向着门外裴钧与人说笑的背影一叹:
“裴炳养了个好儿子呀,只可惜,是生错时候了……”
说完他啧声摇了头,由蔡飏上前扶着,便继续往宫内慢慢走去了。
裴钧别过六部诸人,等在清和殿外的石阶下,直到看见姜越的身影杂在一列亲王中缓慢出得殿门,他才浅浅勾起个薄笑来。
官员三三两两经过他,与他告辞,他一一招呼过,便见姜越已别过众皇亲,这时三步并作两步负手走到他身侧,果真劈头就问他:
“缉盐司是怎么回事儿?”
裴钧随同他往外走着,闲闲散散道:“朝上不是讲了么,王爷呀,臣这是为家国——”
“你才不可能帮张岭。”姜越言简意赅打断他说话,稍止一步,“如今怕是钱生将要拉倒唐家,而等唐家一倒,京门漕运就归了京兆,怎么运盐分盐便也是京兆说了算,所以你才打起了盐业的主意。自古盐铁米面乃国之双臂,拿住了盐,便是捏住朝廷半只手——裴钧,你想做什么?”
裴钧没有答话,只抬手拉了把他袖子,引他继续往外走:“宫里耳目多,咱们边走边讲,快些出去。”
姜越随他往外走去,见他还是不愿直言所想,便低声换了一问:“裴钧,年前聚宴你曾同我说,若新政好比天下分糜,则你得一份便可足矣。我知那必是气话、胡话、糊弄我的假话,可如今境遇同过去全然不一,时局对你也不再有利了,今时今日则更是四面楚歌,那眼下,你又是如何看待新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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