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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是那样安和,清净,宁然,像极了他身上那色泽厚重而绣纹繁复的亲王朝服和绶带冠冕。

锦衣华裳将他满身上下的大小战伤层层覆盖,隐秘地包裹起来,就连一双见多了死生杀伐的眼睛,也被朝冠前轻摇的垂珠半掩了神采。

这就是他随军三载、出生入死为京中换来的,名为“太平”的东西。

那些他过去在京中安乐窝里从不曾亲眼见过,从不曾亲身历过的事物,那些他过去在王宫贵子、高门学府和觥筹交错中从不曾听说过的种种,如今已然由一场战争尽数教给了他。

他像是有了一双新的眼睛。

这双眼睛让他忽而能轻易看破这一场平静与富贵下暗藏的阴狠与残酷了。当他褪下铁甲战衣,摘下佩剑,换上不知被多少个绣娘用多少个日夜赶制而出的亲王仪制时,那忽而从他肩头失却的重量几乎让他心惊——

原来,他从出生以来在京中所享有的,从来是这样安闲静逸的舒服日子。

他开始因此质疑起那些生在皇族中曾一度习以为常、理所应当的事物:比方宫中各殿夜夜不灭的一盏盏长明灯火,比方京城里各府官家为求攀比而从皖南斥资运回的一樽樽石头,比方皇族出游却借由官中用度来置办的一桌桌酒宴,再比方……

翰林院每月八百两纹银的笔墨贴补。

八百两纹银,不过是供这些不与政的酸腐文官将攒花的笺子换作洒金的,甚或是将狼毫换作紫毫、石砚换作玉砚罢了,可在北疆边关苦守寒冬的一营营将士,却每每只因少了那么几百两贴补,而连一盆可烧来取暖的好碳都没有。

回京后的第一场朝会,姜越就上疏请停了翰林贴补,并令翰林文官每有所需用度,都要写折交由外务府批复方可;另一侧,他又请增西北、中北两地的营房粮饷,并让边关用度直接从兵部过账受理,免却当中诸多繁琐。

那时他的皇侄姜湛登基不足两载,继位后怯懦畏臣,尚未有一次敢上朝听政,而胜战归来的他却备受朝中瞩目,在武将中颇获声望,文臣也莫敢相轻,故此谏言一经内阁纳下,便即刻就施行了。

一时朝中泛起流言,说晋王回京是有所图谋,似乎动了心思要取侄代政、掌继皇权,坊间也开始传闻他是想夺回曾被先皇拿去的那个似乎本该属于他的位置,故而才伸手军中,干预用度。

这些不知何来的谣言很快传到了宫里。内阁众臣与借由少帝不亲政事而得利的一干宗亲再坐不住,于是便下了金帖请姜越进宫议事,为的不过是要探探他口风。

对此泰王只道:“从前大哥在的时候就忌惮你,不过是因了你讨父皇喜欢,眼下他儿子的龙椅还没坐稳捂热,你又年纪轻轻地立了战功回来,朝中谁不多寻思寻思?不过他们猜你、疑你,也就是一时忧心,过了也就散了,听他们问什么,你便也别犟,免得原本没有的事儿都给他们挑成了真的,那才麻烦!”

他点头听了泰王的话,对此并未过多言语。可从世宗阁出来,同泰王走在幼时玩乐的御花园中,一旦念及万人出征、受伤战死,为的竟是这样一派朝堂景象,他却忽而又觉出分荒唐了,不免只想赶紧出宫去静静。

可这时风林鸟鸣下,却有隐约的人声隔着他身侧的长青池传来:

“……你们就不觉着邪门儿么?哎哎,大仙儿!啧,别睡啦!你起来说说,咱们招他惹他了?从前他对付咱们就算了,怎么眼下回来了,他还是对付咱们哪?”

说话的人是个坐在石头上的瘦子,一边说着,还一边拉起了靠在柳树下睡觉的另一人。

隔着水岸望去,姜越只见对侧柳荫下坐了三个松青色补子的人影,遥遥分辨衣饰,似乎是五品上下的文臣。

三人的脸被柳枝的荫翳拢住,瞧不清是谁。这时被那瘦子拉起的人身影一晃,已经不耐烦地打了那瘦子一脑瓜,声色低沉道:

“人家高高在上,才不记得咱是谁呢。睡你的觉罢,别自作多情——”

“嘘嘘,闭嘴!”坐在这人身边的高个子忽然警觉,低声招呼另两个,“有人来了,别睡了!赶紧起来!”

霎时柳树下青影微乱,三人慌忙拍袍起身。当先一个猛地捞起柳枝闯出荫蔽来,却立时再无遮掩地撞入了隔岸相望的姜越眼中——

这便是少年一别、时隔三年后,姜越再见到裴钧的第一眼。

不同于姜越久在塞外被大风烈日锻出的麦色肌肤与精健体格,那时初及弱冠的裴钧一身气色丰沛、身形俊逸,皎然于春日碧树下一立,无论气度还是容貌,俱可算作是京中俊俏公子一流的翘楚。加之素日往来于官中皇城,日不晒、雨不淋,他目所视者经科风颂,手所书者圣人学究,一容便仍似白玉一般,半分瑕色没有,同一身杀伐之气未散的姜越两相临池一较,几乎一个是柳叶条,一个是苦寒枝。

这一刻姜越几乎听闻自己胸腔中传来战鼓。他看向裴钧,一时竟忘了自己已在安平之境,袖下握拳的双手片息渗出薄汗,一容喜色未起,双脚已不可抑制地向前半步——

却也只是半步。

与此同时,对岸的裴钧放下拂枝的右手,长眉在碧叶掩映中斜斜挑起,看向姜越的淡目微讶,似乎是辨别了一会儿,才终于想起这岸边的小王爷是谁。接着他双目中的讶然便极快地流逝了,一张脸又再度被不无不可的神采填满,唇角也带起个不真不假的笑来,缓缓抬起手,遥遥对这二位亲王俯首作揖,继而便与同袍二人匆匆离去,全然没有任何流连。

姜越霎时举目去追,没待回过神来,已听身旁泰王在笑:“老七,他们这是记恨你啦。”

姜越一愣,忙问:“为何?”

“你不知道?”

泰王摇头看着他直觉可乐,神色颇有些长者审视少年人的玩味:“他们就是翰林的人哪。喏,你瞧打头那个模样最俊的,那是忠义侯的儿子——裴钧裴子羽。他就是被你停掉笔墨贴补的翰林采买。你啊……断了人财路了!”

在泰王低沉开怀的笑声中,姜越再度看向对岸游廊间远去的人影,于清风和煦间暗暗一惊,不由喃喃自问:

“……他进的竟是翰林?”

如此一别,便是数月。

其间姜越亦有专程顺路径行翰林的时候,抑或借由公事赶往世宗阁的时候,可无论是再过长青池,还是再走游廊道,无论他是放慢步子、四下瞭眺,还是佯作侯人、左右盼顾,却都再也没有见过裴钧。

这方皇城总是如此小到小极、大到大极,有缘时偶一翻墙都能打到相恨,无缘处几经辗转却一面不得。

他忍不住要遣人去问——却不知遣何人、如何问;他经不住在夜里作想——却不懂为何想、可否想。

那个在御花园长青池畔轻易离开的松青色背影,时隔三年,似乎又在他心里再度扎根,生芽,顷刻间长成参天巨树,让他忽地寻回了一丝与过去岁月的微妙联结,终于也有了分身处安闲之地的真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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