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珏红眼看着他:“你是说……有人用老崔的儿子逼着他死?”
“不像。”裴钧沉思摇头,“若要逼他死,他刚入班房就该被逼上了,何得等到如今?这期间除了沈氏,也没有什么外人见过老崔,那传话的人便只有沈氏。而沈氏对老崔不是没心的,若要知道这是想逼死老崔,她岂是那么好答应的?如此我看那幕后之人,怕是想要老崔待在这案子里帮他做事,这才选了沈氏去劝老崔听令行事。而老崔怕是不肯就范,才不得不自行了断。”
“所以……这又是蔡家的手笔?”闫玉亮顺着他话道,“想把老崔留在案子里,无非是要借审讯让他供出些咱们的事儿来,那如今晋王没了,张家不与夺权,供出这些来,获益最大的就只有蔡家了。”
“我们在这儿瞎猜也无益,不如直接去问问嫂子。”方明珏抹了把脸站起来道,“走,咱这就去老崔府上。”
说着他便拉了闫玉亮一道上车,叫裴钧也跟上。
裴钧让他们先行,自己又折回大理寺班房瞧了眼裴妍。
他到的时候,裴妍已在牢房里睡着了,身上盖着薄被,身下枕着干草,苦是苦了些,可看起来尚无异样。
如此他便也不叫醒她,只一路又打赏了所有差役狱卒,这才再度出了大理寺,上车向崔府赶去。
然而当他们到了崔府,却发现崔府此刻已人去楼空。
沈氏早已先他们一步,在入夜前带着两个孩子出京去了。
且眼见是走得匆忙,院中还散落着许多未尝收拾起来的主人衣物,正由剩下的仆人挑拣着准备带走。
方明珏忙去打听沈氏与孩子的去向,一问之下这才知道:原来崔宇的事情败露后,就不断有沈氏娘家的人过来,让沈氏去劝说崔宇多多招供,说这虽不定能让崔宇活下来,却或然还能叫她父亲沈尚书有一线生机——毕竟在他们口中,沈尚书于此事里,仅仅只算作被连累罢了。
这话中的“招供”,是要崔宇招什么,众人都心照不宣。而这些娘家人不仅给了沈氏许多银钱,甚至还许诺只要崔宇答应招供,就能送她出京去,叫她的孩子不再受这桩丑事的波及,往后能好好长大。
沈氏自然知道崔宇此番一进牢里,为的是杀人的过错,这辈子怕是就出不来了,所以为孩子作想,也为了让“牵连其中”的父亲不至流放的一线渺茫希望,这妇人没做多犹豫,就咬牙答应了这事儿。
可沈氏不知道的是,依照当朝律例,朝臣一旦入狱,其家小便严禁出京。若真有事务需要出京的,就必须由京兆司严格核覆其所求,给他们新的出京准证和通关文牒,城防才会放他们走。
然而裴钧所在的京兆司,是绝没有经办过沈氏的文牒的,那沈氏的文牒,无论真假,便就只能是更高层的官员才可给签发,或伪办。
京中签发的文牒与准证从京兆审录后,顶多就是再给户部和内阁审复了——然而方明珏的户部也没见过这文牒,说到底,此事便还是落在了内阁手里。
事实可证,裴钧和闫玉亮的推测很对。崔宇果真不是被人逼着去死,而是被沈家的人逼着供出裴钧几人插手过的案件和正在着手的事情。如若他招了,沈家的人就能得到幕后之人的帮助,从而送沈氏和孩子出京,保留沈家一脉的香火,还可以此为筹,换取沈尚书减罪。
这一朝上下,能用这般心计,花费如此排布,并同时做到这两件事的人,除了蔡延,裴钧想不到第二个。而从此事来看,沈氏一族与蔡氏的联络竟能如此迅速、如此密切,其勾结便也绝非一朝一夕而已。那么作为与蔡家有所关联的沈氏,在崔宇身边所听去的六部事宜,便也不知有多少曾过给了蔡家。
若沈氏一直都与蔡氏有或多或少的合谋,是蔡氏安插在裴党之中极为重要的一步棋,那裴钧已然不难想见:前世他的覆灭之中,一定独有沈家一份功劳。
第84章其罪五十四·蒙蔽(中)
三人在崔府问完了话,出来时已见一轮白月挂在天顶。
方明珏泄力坐在了车架上,满眼是不解和不信。
裴钧随着闫玉亮久久立在街中,这一刻也忽因崔宇的死和沈氏的逃离,而生出了一份莫可言状的情绪,只觉那些往日年少时的一幕幕欢笑,那些闯过的祸事和喝过的酒,那些官中相互顶缸的一桩桩事务,历了这十年的光阴和如今这一场荒诞难料的生别死离,竟忽而显得万分萧索与虚无。而四人这一份原本以为牢不可破的同窗情谊,从崔宇下狱时便开始急转直下,却终至如今,才叫他们发觉——原来早从崔宇京中求学、入赘沈府,早从崔宇与他们久别后的重逢起,一切的祸患就早已埋下了伏线。
裴钧这时再回想起数日前,沈氏曾在他府中哭诉崔宇一去她该要怎么活下去的话,眼下只觉心头发冷,不由想这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果真是各自纷飞。而这当中这总在哭诉着怎么办和怎么活下去的一方,寻觅纠缠到最后,眼见无可挽回时,最终也还是转身离去,离去后,也还是能够好好地活下去……
一阵叹息萦绕于三人间,他们良久都说不出一句话,唯独在静夜月下共担这一份痛失旧友的悲绝,却也再无痛哭与发狂的质问,再无热切却无用的泪水,而仅是那般静默地面向虚空处,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直至闫玉亮先哑声开口道:
“这老崔到了最后……竟到底没有负了咱们。”
裴钧说不出话,只在暗夜里点了头,却也不知闫玉亮看见没有。
方明珏开始说起去大理寺保出崔宇尸身的事情,三人又默然一哀,随后又各自出些银两,定下由裴钧他日寻梅林玉找人把崔宇葬了。
“那沈氏这事儿呢?”裴钧最终还是开了这个口。
闫玉亮、方明珏合计一番,本料想沈氏既然刚走不久,那或然还没走远,若是能追她回来指认蔡氏,那能拉下一个是一个,好歹也让崔宇不会白死。可想到头来,闫玉亮与方明珏又顾忌起沈氏手中还带着崔宇的孩子,这若是追了回来,那也是把无辜幼子牵扯进来,关在京城中眼见父母落难、门族凋敝。如此境地,实也是他们不忍看见的。
“有时候我是真佩服姓蔡的……”方明珏恶叹一声,抬手抹了把眼睛,“瞧瞧罢,咱们想到了底都做不出来的事儿,他们却竟能一次次地做出来……难道就不怕遭天谴?”
“他们这辈子害了多少的人,遭天谴也该够本儿了。”闫玉亮也叹口气,颇心烦地皱起眉了,“罢了,咱们既是做不出那事儿,也只好放沈氏走罢。这好歹也叫老崔的儿子出去了,那往后怎么造化……也就瞧他们自个儿的命。”
这时方明珏见裴钧一言不发,垂眸一想,抬手拍拍他胳膊:“哎,大仙儿,想来你今日才叫难过罢。一清早的李存志死了,老崔没了,就连晋王爷都受了毒杀……哎,也不知今儿算个什么倒霉日子。”
闫玉亮听言也看向裴钧:“听说你今儿在大理寺里又扯出来蔡沨的事儿了,那蔡延的手是迟早要伸到你身上。我看你最近也得当心些。”
“他要是只冲我伸手倒还罢了,哪儿生得出如此波折……”裴钧倦然一叹,抬手捏了捏鼻骨,皱眉道,“得了罢,今儿也跑够了,咱还是先回去歇了罢。等天亮了,我就找梅六去……还得去晋王府上守着宏愿寺的做法呢,一屁股的事儿。”
他忙,闫玉亮和方明珏也不松快,三人再说一会儿,也不得不各自别过,在崔府前散了。
可裴钧上车后,待拐过巷角瞧不见闫方二人的车了,却忽而吩咐车夫:“转头,去京兆司。”
在车中听了他们一路话的钱海清闻言一愣,反应过来当即问他:“师父,您方才在外头不是跟他们说,不会追沈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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