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过了天顶,零星的雨丝又飘起来。裴钧一路将身上银钱尽数打点给了狱卒、官差,刚收好荷包跨出大理寺部院的门槛儿,就听外头传来梅林玉的声音:
“……不就问问你家是哪儿的么,说说都不行?”
裴钧抬头一看,见不远处巷子转角,是梅林玉同曹鸾相对立着。梅林玉正袖手盯着曹鸾身后的黑衣护卫,似在探询其来历,而曹鸾肃容皱眉、不无尴尬,却并不打断梅林玉的问话。
那黑衣人搪塞一句:“劳梅少爷挂怀,我是岭北人。”
“岭北……”梅林玉一听,面上逢人必有的笑意却收起来,“可你这口音却不似岭北人的大舌头呀,莫不是年岁很小就来京城了?那早年都是做什么的?”
这一问接一问,令那护卫警觉。他眉心几不可见地一皱,顿了顿才道:“早年做的事儿,有赖曹先生收拾了……”他看向曹鸾一眼,语气中意有所指道,“怕是不便同外人说道。”
“哟,那我可非要听听看。”梅林玉一笑,皱眉看向曹鸾,“老曹,从前你那护卫是江上做大盗的,这都能说说,他做什么倒不能说了?”说着他如往常一般凑近曹鸾,似玩笑道,“哎哎,告诉我罢,我可不是外人哪!”
曹鸾已因裴妍之事烦闷至极,不免推开他,收起刚从大理寺中等来的案卷,低沉应付他一句:“这同你没干系。”
可梅林玉一听他这话却火了:“没干系?”
他振开双袖,提高了声道:“他来之前,你三天两头就往我楼里坐坐,还领着嫂子萱萱去我四姐那儿裁衣服;他来之后,我爹那儿你也不拜见了,还让吴用断了与我三姐夫的生意,连我三姐你都不待见——更别说咱仨兄弟有多久没好好儿聚过!你家里的下人一个一个都换了干净,我去了两次,眼见着他们都听你这护卫的话,你根本不像个主子!”他说着上前攥住了曹鸾的肩袖,恨恨道:“老曹,眼下我只要你一句话,他到底是谁?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梅少爷多虑了。”曹鸾还未出声,身后的黑衣护卫已挡在他身前,一把拽开梅林玉的手腕,拧眉盯着梅林玉道,“我只是替曹府看家的无名小卒,曹先生同我说了什么,实在无足挂齿,更不劳您和裴大人——”
“我呸!”梅林玉猛地啐他一口,怒气上头,抽出手便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你算什么东西!少他娘跟本少爷阴阳怪气!爷我今儿就抽死你,看看你那主子究竟护你不护!”
“梅六!——”
曹鸾与裴钧同时情急大吼,却没止住梅林玉揪着那护卫衣领招呼上去的拳头。裴钧未及上前,只听“铮”的一声,竟是那黑衣护卫被梅林玉的推搡抓挠激怒,拔出了腰间短剑向梅林玉劈去。
“小心!”曹鸾眼疾手快一推梅林玉,叫梅林玉堪堪避过这一剑摔滚在路边,他自己却被划破上臂,闷哼一声。
“来人!”混乱中裴钧一声喝令。大理寺周遭巡视的北城兵马司官兵和门口衙役都听他道:“此人来路不明,又携利器于府衙门外重伤无辜,足见其居心险恶。尔等即刻将他缉拿起来,留候严审!”
“是!”数名官兵慌忙拔刀上前围住那黑衣人。梅林玉将曹鸾拽至一旁捂住他伤口,却听曹鸾一挣急道:“不可,不可!子羽,我府上全是他的人,若听说他有危难,翠娘和萱萱都有危险!”
“没错!”那黑衣人先被拷问,又由官兵围住,自知身份暴露,此刻也不作挣扎,听了曹鸾的话,他更将短剑回了鞘,凉凉笑道:“抓了我,曹鸾的妻儿一个都保不住。裴大人可要三思呀。”
裴钧从围堵黑衣人的官兵中隔开一缝,踱步至那黑衣人跟前,从怀中抽出一分白纸文书,神容冷峻道:“不劳你费心。”
“来人。”裴钧抖开手中文书,沉声宣令道,“曹氏一府,修造逾矩,侵占商地,曹鸾本人是涉嫌偷漏关税、保释重犯,亦多次贿赂官员、玷污纲纪。这是京兆签印的逮捕文书,现令兵马司即刻助本府抄没其宅、地,将其涉案家属、家丁全全押往司部收监,并将曹鸾本人关押刑部大牢待审。”
黑衣人听言,剑眉猛聚。官兵一拥而上将他挟制起来,他怒目瞪向裴钧道:“别以为把他们一家关进牢里就能保下!你知道我效忠谁么?他可不会让我死!”
“不会让你死?”裴钧冷冷一笑,凑近他咬牙道,“那你真是太不懂他了。”
北城兵马司的官兵很快用绳索捆走了黑衣人,接下裴钧的文书便即刻回司部调派人马前往曹府。留下的官兵从大理寺中拿出镣铐,锁起了曹鸾,受命要将他押往刑部。
梅林玉未料到裴钧竟早已做了如此打算,更未料自己一时情急竟把曹鸾都搭进了大牢去,吓得挡在曹鸾身前向裴钧低声劝道:“哥哥,老曹这些罪过可都有留证,若、若真进去了——”
“宫里为何疑心六部,密谈之事为何泄露,姜湛为何对我一举一动、事无巨细全都清楚?”裴钧打断他,看向曹鸾,极力平静地问道,“老曹,这么些年了,朝上朝下、风风雨雨,我裴钧可有一次背信于你?”
“不曾,你待我恩重如山。”曹鸾赤红了双目颤唇道,“可是子羽……我能够为你抛却性命、不要身家,但我妻女不行。我不是个好人,他们可以要我的命、要我手里的所有东西,可唯独我妻女……她们是无辜的……”
他此时哀痛的眼神像极了十来年前与裴钧初识的时候。那时他只是个混在街巷里帮人出力的打手,因一个富贵员外养着的窑姐儿看上了裴钧,而上梅林玉的楼里挑事儿讹钱,这才与二人相识。裴钧几次与与他相斗无果,领了萧临去他住处就教训他,却不料恰逢曹鸾的妹妹无钱医治重病,已然香消玉殒。
那时的曹鸾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向裴钧,放下所有自尊,求他这冤家道:“帮帮我,求你帮我安葬我妹妹……我不是个好人,但我妹妹是……我妹妹是……”
人世间的因缘果报有时太过残酷。裴钧心中堆堵着裴妍与曹鸾的过往,此时再看曹鸾被官兵押走,心中便似被铁锹锄了一把,剜起个鲜血淋漓的疮疤。
梅林玉蹲在他身边哭丧着脸,抱头瞪着曹鸾身影离去的方向,哽咽到一句话也说不出。裴钧将他拉起来,恶叹一声道:“咱们还是先顾着眼下事儿罢。”
梅林玉擦了把眼睛,点头道:“明日便是晋王爷举事的日子,我人还没找齐,眼下还得寻去。哥哥,这回无论使什么法子,咱们一定得把妍姐救出来!”
裴钧沉声:“我眼下就要进宫问问蔡延为何变卦,若他执意,我便想法子让蔡飏改过证词。”
梅林玉嗤道:“蔡飏那黄鼠狼才不会帮咱们呢!”
“有了唐家的案子牵连他,若能给他个机会逃脱死罪,指不定他会考虑考虑。”裴钧抬手拍拍的肩头,嘱咐道,“好了,你去罢。晚些我会到晋王府留候,若有事,你便从密道至那里寻我。”
细雨在午后变得愈加绵密。从北城大理寺骑行至北宫门外大道,裴钧一身绸衫已被雨水蒙了层深色,遥望天际阴云一叹,他下马来收了缰绳往宫中走去,却在宫门夹道与恰好出宫的蔡延狭路相逢。
蔡延正被门生扶着,与裴钧数日不见而已,须眉的白却足添了三分,与从前朝会上一比,老态竟分外明显。他行走而来的步履是蹒跚的,腰背略微躬起,这模样终于有了两分坊间所传的蔡氏大难之相,却又更似背负了更多的什么。
他是在裴钧几乎走到近前时,由门生提醒才看见裴钧的。
裴钧忍着万分的怒气走上前,掏出他手书道:“蔡太师亲笔书信许诺家姐青白,千金一誓,何以悔得如此之快?”
蔡延面色苍白,半阖着双眸,咬牙道:“裴大人,老夫只说是秉公办理,并不记得给过裴大人什么承诺。”说完微微收紧扶在门生臂上的手,由门生扶着经过裴钧继续往宫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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