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盖上帝印,他眼见窗外天泛鱼白,便招来侍卫吩咐道:“你们去趟闫尚书府邸,递交此信,宣他与方明珏即刻入宫觐见。”
天很快亮了。随着宫钟一道道打响,巍巍皇城宫门渐开,方明珏换上了户部尚书的文三品补褂,一路跟在闫玉亮身后,沿着皇城正中的宫道,袖了手,匆匆往中庆殿走去。
他与裴钧一起经历了头一日在忠义侯府的险况,也全然知晓裴钧的计划,此时步履急急,皆因担忧裴钧安危。
俄而终于走到内宫,刚进了崇宁殿的大门,他便见裴钧正遥遥徘徊于殿角游廊之间,其一身赭色补褂皱皱巴巴迎着朝阳,不止是袍摆歪斜,就连襟领都乱了,乌纱帽更是根本未戴——然而,偏偏就是这个衣冠不整、满面疲累的男人,此时正秘密地掌控着整个帝国的命脉。
闫玉亮提前由方明珏告知了状况,此时见了裴钧,不等裴钧开口,已冲上前一拳砸在他胸口上骂:“你个死小子,差点儿把我魂都吓落了!”
裴钧受了他这拳,倒不还手,只抬手拍拍他上臂,勉强一笑:“叫师兄担心了,罪过,罪过。若非宫中与内阁多方逼迫,我怎会情急之下逼宫挟持姜湛?要是昨夜不这么做,我这脑袋怕是早搬家了,连明珏儿都得跟着我上路。”
“别扯那没用的。”方明珏一脸心忧,“大仙儿,你这回是真有把握么?”
面对师兄、师弟的忧虑,裴钧实诚地摇了摇头,“万全的把握,我真不敢说。政局如此,牵一发而头为之动,拨一毛而身为之变,一切都有太多可能,孰能全然料到后事?咱们想要制胜,也不过只能尽力把控当下罢了。师兄,明珏儿,我非武将,除却晋王留下的人马,我手中并无可调之兵,眼下能控局势,全凭十足的运道,和极度熟知朝中、宫中的排布,如今挟持了姜湛,瞒骗几日虽不是问题,可久而久之,文武百官不见天子,必然生疑,而姜湛行事日渐古怪,只怕也早晚能让外人察觉。到时候事情败露,如果晋王还没回京掌权,我便会被文臣口诛、武将围剿,死无葬身之地——是故,眼下我调派人手,不过也只是让我这人人得而诛之的一天晚些来而已。若是姜越能尽早赶回,那固然好,可如若情况实在难以应对,咱们亦要想想事发之日该如何脱身……”
“不错。”闫玉亮道,“昨夜我也同明珏儿、梅少爷说了,这正是咱们该留的后手,梅少爷便已然开始筹划了。可子羽,眼下最急的,还是这宫中的排布,咱们万万不可让人知道这宫中是你在操持!”
裴钧点点头,引他二人在廊中坐下道:“师兄说的很是。我想,眼下可先借紫宸殿和飞华殿修葺一事,令人扮作工部工匠入宫,接连七八日,可换入数百人进宫。这些人可用于管控宫中各处要道,一是替咱们监视姜湛的一举一动,二是方便咱们传递消息。”
“那张家呢?”方明珏道,“万一张岭起疑怎么办?”
裴钧想了想答:“虽说姜湛服毒,受制于我,可总归是万分憎恶我逼迫他行事的。眼下蔡家暂没,他想对付我,便唯独只能倚靠张家,所以只能设法将宫中局势告知张岭。张岭是铁打的心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一旦起疑,咱们是不可能遮掩过去的。此事无解,所以咱们只能极力避免张岭知晓。”
闫玉亮听言恶叹一声,袖手忧心起来:“可那张岭是只老猫,咱们又怎好瞒骗过他?”
“这事儿么,既然咱们不好去做,”裴若有所思地举目望日,微微眯眼道,“那就要看看胡公公想如何自保了……”
在裴钧秘密入宫挟持天子的第五日,清晨早朝一过,张岭果然在数次求见未果后,再度递请觐见。
他不顾劝阻地进了内宫来,隔着崇宁殿的紫纱座屏跪在外间的地上,伏身叩首,委婉地询问困坐在纱屏之后的姜湛,是否当真因咳疾而无法上朝。
姜湛听言几乎脱口就要向张岭求救,可刚要出声,一旁的胡黎却恰好奉上杯茶来:“哟,皇上别急,别急,喝杯茶再慢慢地说,省的又咳起来难受。”
姜湛身形一顿,因言看向胡黎,见胡黎万分忧心地冲他皱起眉毛、拼命摇头,眼中的坚定和急怒便一时随胡黎这告诫的神情消散了些。
姜湛是信赖胡黎的。这份信赖自他屈居于枫林斋那冷宫之时就已产生,经年累积至今,已然化作了润入神志的习性。胡黎从他记事起便伴随他左右,已然在他视野的盲区中扎下了深根,哪怕他眼见外界风雨倾覆,也绝难想到那兴风作浪者是他身边最近的人,眼下,他更是认为这宫闱之中只有胡黎还在意他的死活。
这短短几日来,姜湛眼看着自己的宫殿被裴钧掌管,眼看着自己的亲卫被裴钧逐渐增多的人手替换,此时放眼周遭,除却胡黎,他几乎找不到一个他还叫得出名字的太监;一旦他发怒或反抗,抑或被发现试图逃跑,裴钧便会任由他毒发剧痛,直等到他痛得抽搐了、求饶了,才将一颗解药扔在他面前,看他毫无尊严地狼吞虎咽下去,只冷冷命令他别动歪脑筋。
一想起毒发的痛楚,姜湛生生打了个寒战,眼底却又渐渐浮起了冷恨,端着胡黎送上的茶,他细白的手指也止不住颤抖。
张岭在屏外未得答话,却听闻内中传来杯盘碰撞声,此时便出声再问:“皇上,可还有大恙啊?”
姜湛被此言拉回神智,与胡黎相视一眼,垂下了眼帘,虚弱道:“张大人挂心了。朕近日确感不适,料是风热缘故,休息几日便好。朝中事事,便有劳张大人与内阁携领了。”
可屏外的张岭闻言,言辞肃穆的询问却并不停止:“老臣斗胆叨扰,求皇上恕罪,只是……臣听闻皇上下旨,不仅停了六部彻查,还擢升方明珏为户部尚书,实在是感到困惑。皇上,若说这朝堂之上,闫玉亮是裴钧之左膀,那这方明珏就是裴钧的右臂,皇上既然一开始勒令内阁彻查六部、严惩裴钧,又何故一反常态,忽而重用起裴党来了?”
姜湛一听,顿知张岭生疑,心中不禁有了丝希望。他正欲言语暗示张岭,却见四周宫差都正瞪着双眼盯着自己,心里那丝希望又蒙上层恐惧,转目思索间,想要说出口的言语便又掐断了,只能尽力地话中有话道:“张大人疑惑得有理。裴党犯事、结党营私,确然不当重用,可朕想,眼下他们被查,若不给予几分甜头,怕也易躁动起来,这岂非叫朝廷外战内乱?况裴钧领事时,这一干人确凿有些个政绩,眼下用人之际,暂使一使亦无妨。”
张岭听了,将信将疑,一时之间却捉不出错漏。他并没从姜湛拼命压平的声线中听出什么异样,还以为那嗓音中的颤抖是来源于病痛与不安,于是,出于为君分忧的考量,他向姜湛承诺道:“那老臣一定加紧寻觅良臣,以替代裴党在朝之人,皇上就请安心将养罢。”
说罢,他叩首告辞,起身出宫去了。
姜湛望着张岭隐约的身影消失在纱屏丝线间,只觉心中刚冒起苗头的一丝希望,也随同这身影消失在宫门处了。
一旁传来窸窣的衣袂摩擦声,他回头看去,只见是裴钧踱着步子,从内殿走出来了。
裴钧不多言地从袖中掏出瓷瓶,倒出一粒红色丹药,放在胡黎恭敬摊开的手心里,随即,他只看了姜湛一眼,就抬脚从侧殿走出去了。
姜湛在胡黎的伺候下,就水吞服了这丹药,此时眼看裴钧身影转入侧殿门廊,不禁想到,裴钧如今是在他的寝宫中来去自如、是在他的朝政中指点江山,心下更是愈加愤恨。
他指节发白地将手中瓷杯重重放在了胡黎递上前的托盘里,秀眉紧聚,极力地思索着究竟要如何,才能隐蔽地将自己的处境告知张岭。
倏地,他似乎想到什么,眉心一跳,忽而垂眸看向了自己袖下的左手。
他将左手的手指渐渐从金丝袖口下伸出来,只见那食指之上,正套着一个雕纹古朴的碧玉戒指。
——玉戒转,忠奸断!
他心中一激,顿时强忍全身震颤,一把握紧了手指,不动声色地袖起了左手来。
侧殿之外,裴钧刚走下门廊前的石阶,便见一个侍卫小跑着向他行来,低头将两封信件交在了他手中。
他落目一瞧,见第一封信件上印了姜越军中专用的火漆,连忙动手打开来,果见内中是姜越秀挺清逸的字迹。
姜越此番来信,显然是还没收到裴钧之前的信件,可却传来了一个大好的消息:经过姜越与郭氏兄弟多日的游说,李偲终于同意与姜越联合用兵,此时已在同姜越商讨合军事宜,一旦商定,便会成为姜越返京夺位的一大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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