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便伴天若行于前,寒轩故意迟了几步,回身间,对上梁勋双目,只愧意陡生。然梁勋不过轻拍寒轩素手,面色浅淡,不曾多言。
入了殿中,众人依次落座,天阙却不耐缛节,只兴致勃勃对天若道:“朕已有圣旨,你我二人之母,皆追封皇后,姐姐自然是长公主。不过封号仪制,尚需礼曹定夺。”
天若含笑应允,寒轩见梁勋目光黯然,便忙对天阙道:“娘娘入侍已久,陛下羁旅营寨,亦当好生补偿了。”
天阙思索片刻:“便封为昭妃吧。”
顷刻间,众人心下皆是明白,寒轩更是心起秋风,不能自已。倒是梁勋自己开解,恭敬道了句:“谢陛下。”
寒轩不肯放过,追道:“宫室与头冠,陛下当花一番心思。”
天阙笑道:“在府中时,曾见勋儿临帖,记得一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实是妙绝,便将西苑主殿,改为顾缘殿,供勋儿起居吧。勋儿清婉内秀,头冠不宜张扬,便取青玉,打一只顾盼青梅冠,想来必合勋儿性子。”
如此一言,众人起身相贺,复宴饮开去。殿中便又是一片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之景。
然寒轩心头不豫,酒过多巡,见梁勋不胜酒力,便禀明天阙,伴梁勋离了殿中。
转过回廊,出了主殿,二人向后院山石错落中行去。待得人迹罕至,寒轩只难抑珠泪,殷殷道了句:“是我不好,苦了你了。到底是我一时气短……留你一人于府中,吉凶难料,无所依傍,倒不似我,若出事,好歹有条退路。我真是该死……”
梁勋倒是波澜不起,安然道:“无事的,你我已经试过,那边分秒未动,我畅游此间,倒觉得新奇安乐。”
“我听府中人道,他未曾与你同宿。我只又怕你孤苦,又恐你为难。只怪我思虑不周,行事鲁莽……到头来既不曾探得其真意,反教你我身陷泥淖,不可脱身……我真是糊涂……每每收到你来书,我都只觉对不住你……”
寒轩啜泣不止,满面愧色,梁勋倒是温然替其拭泪:“我来此间,不过为了帮你。如今可全身而退,岂非更是幸事?我本无意于他的。”
“你若想回去,我不日便可寻个由头。你若想留于此间,你我亦可好好打算。”
“且先留着吧。这一场大梦,我尚未做的满意。”梁勋强颜一笑,“倒是你,常伴君侧,虚实轻重都要当心。”
“如今的日子,总好过烽火连天的时候。当时以为你我可互为援引,未雨绸缪,不想一路上,亦不曾有何枝节。”
“其实……”梁勋一时眉起微云,“罢了,那思澄平与公主渊源颇深,互有往来亦无可指摘,怕是我多心。”
春去秋来,流光如水,转眼便到了第二年夏末。
天阙去岁十月十九入主玉阙,此间励精图治,勤勉政务,待到春日,便已得三军整肃,国政兴畅,朝堂无波,四海生平。正因国泰民安,朝臣便置喙于内务,常提立后之事。然于无人处,天阙与寒轩相对,屡屡提及,寒轩一再婉拒,天阙便亦作罢。
朝中河清海晏,内宫更是风平浪静。天若赐居麟游宫,避世而居,甚少露面。天阙为示其善待祈皇遗孀,后宫之事,若需上殿决断,则皆托赖蓝泽。数度亲贵宴饮,皆由蓝泽主事,可为天阙,博一美名。
然一介太妃常抛头露面,众人口中自有龃龉,无奈梁勋只道不堪理事,数度推脱,天阙便不欲强人所难。长日中,梁勋安分守己,幽居于内。天阙虽不曾留宿顾缘殿中,却常唤其为伴,观山品茗,对弈为乐,外人眼中,尚不算凄凉境地。然寒轩明白,此中辛苦,唯有其人,才可冷暖自知。
外臣之中,绥安可谓平步青云。为避嫌隙,虽与寒轩同居一府,绥安倒甚少与之照面。因其得力,天阙便擢升绥安为九城提督。兼有萧遇为镇国将军,内外皆是英将,国中则固若金汤。
或因公务日紧,绥安与寒轩皆是自顾不暇,则更可相安无事。天阙最是沉得住气,大半年过去,也不曾过问。
到了夏阑之时,宫中张罗起天阙生辰,因是登基后第一个万寿紫宸,便欲隆而重之,以示天威,寒轩为得此事,只早出晚归,愈发忙于往日。
一日早起,轻启雕窗,慵整纤手,见窗外虹桥之下,有乱红飘砌,便知秋至。
于那髣髴阁上,寒轩对镜梳洗,淡扫蛾眉。忽而听得马蹄声声,遥遥一望,才见秋阳之下,绥安神采奕奕,坐于马上。
寒轩心起惴惴,只草草妆饰,束服挽髻,一身水色宫装,头上一顶踏雪寻梅冠,神色谨肃,款步下了小楼。
“哥哥今日怎么来了?”寒轩面含霜雪,不敢露半分殷勤。
“我见你多日夜半才归,又日出则起,恐你辛苦。想了多日,只想来送送你。”绥安似有羞赧,小心答道。
寒轩不便发难,更是见其战战兢兢之态,心下多有感怀:论体贴关顾,天阙自是不如绥安。然其心头自是明白,想占尽春风,不过是自寻苦果。
二人久立不语,都有点点尴尬。寒轩心头一软,只身上了车内,紧闭门扉,由得绥安策马,带这一架小车,缓缓向玉阙而去。
宫道之上,有一道急弯,行到此处,寒轩轻起车帘,见绥安背脊如山,恍如当年。
道旁一棵银杏,已生点点黄叶,翩然落于绝壁之下。寒轩见此,不觉心意舒弛,又见那晴空丽日,黛山微云,连日疲累,亦稍稍化解。
到了穹汉门,绥安翻身下马,欲扶寒轩。寒轩顿生惶恐,悄然避开,自己下了车来。环视四周,见零星几个宫人,不觉心起浓云,不知此景,又要生多少是非。
未曾想到的是,绥安不仅不知回避,更是上前一步,敏捷将一物,生生塞入寒轩袖口。
寒轩眼波一横,却撞上绥安一抹温柔:“你救命之恩,我从未谢过。我看了多日,唯此物最衬你。”
寒轩又气又恼,只不敢发作,转身便去。更不想几步之后,绥安扬声一句:“我最喜欢朱红色,你戴上一定很好看。”
纵是恼羞成怒,寒轩却未回头,不过加紧脚步,入了穹汉门去。
溪见居于宫中,此刻正候于门内,见寒轩来,更兼一脸薄怒,不禁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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