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已被人立了李纲牌位,只还没塑像,堂上还摆了香炉、供品。他们没带香来,车里却有些鲜果、吃食,便摆在堂前供上,默祝了一回。
不知是在城外见了新鲜事,还是李宰相有灵,黄大人这回竟是思如泉涌,提笔便写下了一篇称赞武平县不向朝廷要钱、不向百姓聚敛便能在县外武溪清沙除淤,以减少洪灾危险的《武平县重修武溪记》。
这记里倒没怎么提他自己的功绩,只淡淡写了一笔“宋令素爱百姓,至县则治洪灾、抑豪强,百姓为作《白毛仙姑传》记其事”。
无独有偶,田师爷的《观武平县三下乡记》里也带了一笔《白毛仙姑传》出场,夸的却是他家大人:“曲词何必事雕琢,但出自本心,便是第一等好词。故‘高堂坐威仪凛凛’一句便足动人心,台下乡民,亦争‘把官箴品’。”
夸得又低调又含蓄,没听过这曲子的,单看文中字句,根本不知道夸的是黄大人,但一旦这曲子传唱出去,便人人都能知道‘高堂坐’一句前面是‘钦差来巡’。
能到武平县巡视的钦差黄大人,还会有谁?
相比这两位的低调,直接写出“巡按御史黄公尝之县北,闻百姓苦豪强之音,密访其罪,会令武平县令宋同审”的宋时简直太不含蓄了。
黄大人拎过他的文章连看了几遍,怒其不争地教育道:“这文章题作《修武溪记》,你看你五百余字的文章里才写了几个字的治溪?你看桓通判作的——”即便写的都是实情,也不好写得这么明白,不然容易叫人说是吹捧之作。
桓凌写的就含蓄多了,只一句“有豪强越讼于御史黄公前,公遂至县巡按,月余而豪强清,民心咸平”。
宋时看着那三人低调谦谨的文章,缩回去深深地自然反省——怪他这些年没写过夸人的文章,一下笔就按着当初搞软广时那种正面夸、死命夸的风格上了。
不过……他要真写得不好,黄大人怎么还看了这么多遍才呲噔他呢?
宋时把头压得更低,默默围笑了一下。
回到县里,他便将几管毛笔用木杆绑起来,做了个抄书神器,将几张稿纸摞着抄,亲手给黄大人抄起了《白毛仙姑传》。
桓小师兄如今在黄大人眼皮底下,得住府宾馆,直到转天到县里找他丈量地界时才看见他这高科技,顿时叫这排笔晃花了眼,半晌才问:“你做这个干什么,要抄书何不叫我替你抄?”
幸好纸之间都垫着垫板,倒没叫墨水浸脏,字迹也还算工整……可也只能算工整,就像匠人雕出来的书板,只说得上整齐,哪里有字体!
他嫌弃得不行,看宋时已抄出几份了,便揣起一份说:“把这架子拆了,我替你写几份——不是要给巡按大人送人用么?我还仿得了你的笔迹,咱们分开每人抄几份,总比这排架写出来的软绵绵的文字强!”
宋时叹道:“我这不也是怕黄大人离开,来不及送吗?而且还有几本是要送师兄你的,哪有叫你自己抄的道理。”
恒凌怔了怔,只说:“你我之间,何必送来送去的……那便我抄的送与黄大人,你抄的那本给我便是了。这些架子敷衍出来的不好送人,就拿给匠人雕版用吧。”
这曲《白毛仙姑传》写出来可不是在武平县里自娱的,早晚要传遍天下,扬他父子的名……曲中还有个与宋舍人极要好的桓通判,相识的人一见就知道是影射他与宋时了。桓凌算着自己在京里的亲戚长辈、恩师友人,决定连同黄大人的《修武溪记》、田师爷的《三下乡记》一并多抄几份,回头托府尊朱大人替他捎回京去。
——虽然宋县令也要进京朝觐,他却舍不得宋时与他家里人见面。
但愿祖父明白他的心意,约束家里兄弟们,不要再节外生枝,不然宋时父子的名声随这本《白》传振起后,他们桓家就要背负几分打压清官的恶名了。
日子就在忙碌中悄然流逝,三天后,黄巡按与田师爷便带着宋时特意叫人烧的料器玻璃官服小像,桓凌抄出来的《白毛仙姑传》手稿,乡民百姓们送上的土仪和感激,满载而归。
他给宋县令写的考语是叫急递铺驿马快递到省、府两处的,送到的比他人去的还早。布、按二使收到考语时都纳闷了一会儿这个叫人越级告到省里的县令怎么突然就得了大人的爱重,朱府尊那边却是早知道宋县令暗中的身份,看罢考语便微微一笑,神闲气定地吩咐门子——
“叫人给宋令送信,请他领典史到府里来,乘府里的大船上京!”
第40章
县里接着朱大人的信函,就要收拾衣装,准备上京了。临行前宋时叫人给赵悦书送了封信,问他何时把男朋友接回去。
赵悦书很快派人回信,说是这些日子因为王、林几家落马,家里管他管得更严了,肯定没法去别院看李少笙,还是想请宋时帮着照管一二。他现在正努力念书,等他考上举人,就能正大光明地把李少笙接回家里。
等他考上举人……罢了,这俩人多少也是为了他们家的事耽误的,不然现在至少还能见面。
宋时只得问李少笙:“我要随家父上京,你是接着住县里,还是搬出去一阵子?银钱不必担心,我这里算你一份编《白毛仙姑传》的工钱,等唱本刊印同来,卖的银子也会分你。”
李少笙道:“这《白》传是舍人的本子,孟三郎所作,小的岂敢要银子?舍人既要上京,小的也不敢再在衙里打搅,这便搬回沈主席借咱的院子去。小的会绣花、会梳头、画戏妆,往后兼干这几样也能挣些衣食,不须舍人惦念。”
他们做男娼的也和伎女一样,爱作良家打扮,做饭、泡茶、缝衣、刺绣都样样精通。宋时感念他当初来报信的情份,便说:“你要想开店卖些绣品,也可在县里借钱,我替你担保。”
县里的小额低息贷款是可以搞信用贷的,有本县身份、固定收入的人就能替人担保。他开个小店铺,赔也赔不了多少,宋时担保得起。
李少笙笑道:“哪里用得着公子担保,小人到瓦舍里给人画一个新样妆容就能赚几十大钱;一幅苏绣的白毛仙姑小像能卖十二三两银子;若是绣舍人的,价钱还要高……”
他蓦地掩住口,连连摇头:“小的真没敢赚这银子,只给人绣了白毛仙姑的!”
不要紧,这点娱乐精神他还是有的。他当初为什么把自家父子编进唱本里?还不就是为了给自家扬名。先把他爹这个刚直爱民的清官的形象立起来,别人要打压他们,也得先考虑考虑会不会被民意反噬……
不过古代人肖像画的画法有点问题,要是给他也画成长须、鱼尾纹、肿泡眼,老了二三十岁的样子,那还是别卖了。
却不想李少笙拿来的画儿还挺正常,有挂轴画芯大小,看着就像绣像本《西厢记诸宫调》里的张生一样,儒生巾袍、高眉细眼、一个勾的鼻子——比不得现代漫画那么逼真好看,但古画的欣赏方式不一样,看久了也能看出几分眉清目秀。
他弹了弹纸缘,点头道:“可以。只是尺幅有些大,回头缩一缩,将来《白毛仙姑传》雕成书版时,便取你这画当作绣像插在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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