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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风波起

雨势愈大,胡安等人冒雨进了客栈,一叠声喊店家。店家早得了音讯,忙跑出来把胡安和方犁往屋内请,又朝后头扬声喊人。不一刻,后面跑进来一个店小二,几人见面,彼此看着都眼熟,竟是那叫贺言春的少年郎。

贺言春不复上次那般落魄,脸上尘土洗净了,身上穿件整整齐齐的蓝布衫,虽有补丁,却很干净,看着正是个清秀精神的少年郎。那贺言春看见胡安等人,又惊又喜,忙叉手作揖,道:“原来是各位恩人。快进屋里来避雨。”

柱儿在后面找了个僻静地方,寻出干净衣裳,让方犁换了。两人收拾好到前头来,就见贺言春不等人吩咐,正帮伙计卸下骡马,把货车推进院里,都停放在一处雨棚下,又把马匹牵去后院马厩。这边店主自去厨房里张罗饭食,忙个不停。

伍全站在门廊前,看了一阵雨势,进屋来说:“好大的雨!三郎,今天怕是走不得了,就在这里住下吧。”

方犁胡安都点头,道:“也只得这样了。”

一时饭蔬准备好了。店家和贺言春便用托盘端上来,众人胡乱吃了。贺言春极有眼色,见雨棚下还有两个看守货物的伙计,也盛了热饭热菜端过去。等吃过饭,他又手脚麻利地收菜碟抹桌子,酽酽地点上几碗茶来。

胡安这时才有功夫问他,便道:“贺小郎,你怎么又在这里做工?”

贺言春抿嘴一笑,神情有些腼腆,道:“我前天才走到这里,晓得店里差人,便和店家陆大郎讲好,在这里帮工几个月再走。”

伍全想了想,问:“看这方向,莫非你也是去京里?”

少年点头道:“我去长安寻亲。”

胡安见他言语清爽、礼数周全,心里暗暗诧异,几人闲话了两句,才各自走开。贺言春去干活,方犁胡安等自去了房里休憩。

那客栈不大,屋舍也极简陋,客舍里除却一张矮榻,只有一个矮几和两张席,却处处收抹得十分洁净。方犁进了屋,上榻躺了一会儿,终究担心自家货物,看房侧有个小小窗儿,正对着内院,便起身推开窗户瞧了瞧。

只见窗外尽是密密雨线,通天彻地地浇下来。那雨棚上毡着厚厚茅草,看着倒还稳妥。雨棚下,伍全带着两个伙计,正把油布揭了,翻检货物状况,等查看好了,依旧把油布覆盖整齐,留下两个伙计看着,才进了屋。

方犁略略放心,正要关窗,便见贺言春抱着一大捆草料,急急地往马厩方向走了。不一刻,空手回来,又从檐下接了雨水,拿着抹布,把方犁等人脱在檐下的木屐擦洗得干干净净。

雨天黑得早,商队上下赶路辛苦,当晚吃过饭,都收拾一番早早歇了。方犁夜里醒了两次,听外头一直有雨声,便起身推窗,看雨棚下边情形,只见风灯始终亮着,偶尔能听到守夜伙计小声说话,看伍全处处安排得妥当,才又上床安歇。

翌日清晨,他早早就起了床,柱儿和胡安就在隔壁,听见动静,忙赶过来伺候他洗漱。等收拾完毕出来,却见商队伙计都聚在客栈大堂里,眼巴巴地等雨停,伍全却不知去向,问了伙计,才知道原来他和墩儿出门打听前方路况去了。

店家已备好早饭,不一会儿都端出来。等吃完了,伍全和墩儿才回来。进门脱了蓑衣斗笠,伙计们捧上热毛巾,伍全接着抹了脸上雨水,道:“走不得了,下了一夜雨,前面溪水发洪,把桥都冲塌了一半,看情形,只怕要等雨住了,再晴两天,方能上路。”

众人无法可想,只得安心在客栈住下。伙计中为避免生事,向来禁赌,便都聚在客栈里面谈笑闲聊。这些人走南闯北,肚里装着许多奇怪故事,彼此说起来,也热闹得很。贺言春在前堂伺候着,一来二去都熟了,众人便晓得,他是定远人氏,个子虽矮,却已经快十四岁了。

贺言春整日端茶递水,喂马打扫,房前灶后忙得如陀螺一般,难为他小小年纪,竟事事都照料得精细,连伙计们都省了不少心,众人都喜欢。又见他人长得伶俐,看着又温厚良善,便常喊他道:“贺小郎,你怎么不晓得偷个懒儿?我刚看到店家出去了,你也来歇歇,吃一盏茶再走。”

贺言春大约正在变嗓子,声音粗哑,平素不爱说话,听了这话也只是抿嘴笑,转眼又钻进厨下,不知忙什么去了。

方犁却是很少出门,只呆在房里,从行囊中寻出些旧书,躺在榻上翻翻打发时间,伍全偶有空闲,便去他房里,两人凑在一处商量接下来的行程,连茶水都是柱儿送进来。

他并非不爱热闹,有时听楼下说得一团火热,也不免有些动心,然而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主人,若出去了,伙计们多少要受拘束,只得罢了。

过了两天,雨停了,天色却依旧阴沉。方犁吃过午饭,回房歇了一阵,闲得发闷,想到自从到了这里,还未四处走动过,便起了出去溜达的心思。等进了前堂,正巧伙计们都聚在雨棚下拉家常,柱儿也不知哪里去了,他便独自一个,缓缓顺着门前街道往前走。

清水镇虽然不大,却地处要冲,两条官道从这里交叉而过,来往商旅也多,因而客栈店铺住家妓馆应有尽有。一条青石路,两旁商铺林立,店面后又有院落。那铺里伙计和街上行人看见方犁是生人面孔,长得又是雪玉一般的一个少年郎,都不住眼地盯着他看。

方犁也不理会,只顺着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一边在心里盘算,到了京城要作哪些打算。偶然抬眼远眺,就见一条官道直通向前,无休无止,不远处青山连绵,云遮雾罩,心里忽然惆怅起来。

他这次进京,乃是方老太爷的主张。老爷子有两个儿子,长子十分能干,打理着偌大家业,家中人丁也兴旺;次子却二十出头就得了痨病,早早去世了,只留方犁一根独苗。幸好方犁母亲十分刚强,守着孩子并未改嫁,方犁又自小有神童之誉,得老太爷另眼相看,这才叫人不敢小看了二房。谁成想两年前,方犁母亲感染风寒一病不起,也撒手去了,方犁处境越发艰难。

去年老爷子动了心思,想在京里开设一家丝绸行,在家里子弟中挑来选去,最后选中了方犁。这也是老爷子一点私心,怕自己有朝一日闭了眼,二房这点骨血被人容不下。不如趁早打算,让方犁离得远远的,去京里另辟一番事业。再者,自古士农工商,商居末位。方家虽富,商贾人家却没什么好名声。如今方老爷子听人说,京城富户若纳了定额钱粮,也可以买个郎官当当,便想让方犁到京里,也去捐一个官。虽只是个虚衔,然而族中有人做官,说起来脸上到底也体面些。

方犁自小聪明,哪会不明白太爷的苦心?也知道这头一趟进京事关重大。开头若顺了,日后才好在方家立足。临行前他细细挑选了跟着进京的人。管家胡安是伺候了多年的老家人,行事细致周到,心里眼里也只有一个方犁,是头一个要带上的。刚好胡安有个关系好的义兄弟,叫作伍全,是外出行商跑惯了的,他两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彼此知根知底,也好相互帮衬。其他人也是方犁跟胡安伍全商议好的,都是忠厚得用之人。一朝议定,众人便都弃了家小,跟着方犁奔赴京城而来。

初离家时,商队诸事冗杂。方家管事们多是大爷的耳目,虽不致刻意为难方犁,却也对他的事不大上心。就连车内货物,也须方犁检点一遍。跟他上路的人虽尽心尽力,但入京路途遥远,伍全也是头一遭走,何处走何处停,何处该换货,这些事也须方犁自己拿主意。他本是个跳脱性子,如今被磨得诸事小心谨慎,所幸一路行来,还未出过什么差池。

然而眼看行程过半,却被雨水阻在这陌生乡野,方犁不禁着起急来,再一想,到了京城也是人地两疏,连个投奔的人都没有,不免又生了忐忑畏惧之情。想了一会儿,思绪纷乱,方犁不由叹了口气,若是父母健在,自己哪里需要这般千里奔波?那心里不免难过起来。

正自嗟自叹,抬眼看见街边有家小小的绸庄,方犁忙又抖擞精神,进去翻看柜上货物成色,又细细问了价格,花色品种自然都比不上自家丝绸行,价格却高出不少。末了他依旧漫步出来,又看到对面有家点心铺,里头围着好些人。

方犁毕竟是少年心性,看见人多,便以为这家的点心总有出奇之处,也进去看了会儿。那店家又极热情,拿出刚炸的酥方儿递给他尝。方犁盛情难却,尝了半个,滋味却是寻常,最后挑了两样看着顺眼的,吩咐店家包两包,准备拿回去给伙计们尝尝。

正在挑选,忽听远处有人嗳了一声,是少年人特有的沙哑嗓音。方犁抬头,却见贺言春站在几家店外的一间米铺前,正朝这边招手。

方犁朝他笑笑,正要举步过去,忽然背后窜出一个人来,撞了他一个趔趄,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如飞一般从身旁跑走了。方犁怔了怔,心里起了警惕,忙伸手摸自己身上钱袋,果然挂在腰间的一个小小钱袋不知去向。回头看那孩子,已经拐进一条小巷子里去了。

钱袋里银钱不多,本不甚要紧,但那袋子却是方犁亡母留下的,万万舍不得被人偷走。方犁慌了,扔下点心便要追,身后一人却拉着不放,恶狠狠地说:“阿哟,挑了半天又不要,白尝了许多点心,怎么,想吃白食么?”

方犁心思电转,知道这必是一伙的,忙挥手甩开那人,指着他厉声道:“把这点心送去客栈,我家人都在那里,自会有人付你钱。我在你店里丢了钱袋,不赶紧让开,即刻便去报官!”

那人见他态度强硬,全不似那怕事的娇弱公子,便松了手,店里几个闲汉也一哄而散,方犁这才出得门来,急急朝那孩子跑走的方向追去。追到巷口朝里一望,就见那孩子身影一转,消失在小巷尽头。方犁忙顺着巷子飞奔进去,拐了道弯后,却又是一处巷道。

这地方巷道又窄又深,两旁岔口又多,那孩子就在迷宫般的巷内穿行,方犁只紧紧跟着,眼见渐渐追上了,他向前猛扑过去,把鞋都跑脱一只,终于把那小孩子扑倒在地,两人滚作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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