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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九月底,每年此时,皇帝都会到郊外秋狩,同行之人,往往是朝廷重臣或御前最受宠爱的显贵们,今年陪皇帝秋狩的,当然少不了几位出征得胜的将领。当天早上,皇帝一大早就骑着最爱的青骢马,左手边是萧丞相,右手边是平虏侯,身后青盖如云、旌旗猎猎,跟着的人个个锦帽貂裘、鲜衣怒马,簇拥着往南郊去了。

到郊外猎场后,贺言春跟在皇帝身边跑了几程,便拨马到旁边歇息去了。时值深秋,举目四顾,就见山岗上草木枯黄,不时跑过一两只野兽,后面跟着大呼小叫的人群。贺言春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两眼却只管在人群中寻觅,找了一会儿,便看到安陵王世子也骑着马,在一棵树下站着。

世子今天心里不大痛快。他生得英武,箭术也不错,小时候常跟皇帝一起玩的,堂弟兄之间感情一直不错。本来往年这种时候,他都能跟在皇帝身边出出风头的。谁想近几年来,皇帝身边宠臣渐多,对世子日益疏远。今年更是因为李义的事,对安陵王很是说了些重话,还差点连秋狩都没让他来,来了也从头到尾没大搭理他。世子受了冷落,心里有气,索性远远地找个地方自己呆着了。

他正看着远处皇帝带着人纵马驰骋,忽然眼角一扫,就见平虏侯骑马朝他这边来了。世子懒得理会,只把头往旁边一扭,装作没看见。

平虏侯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停下,并不搭话,只是和世子并肩眺望着前方,好一会儿,才突然冷笑了一声,道:“窝囊废!”

世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登时扭过头怒目而视,道:“你骂谁?”

贺言春也转过头,冷冷看着他,道:“我骂你,怎么了?你不就是个窝囊废么?”

世子何曾被人这样侮辱过?不由脸都气红了,破口大骂道:“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仗着有个姊妹在宫里,就敢在我面前横行霸道?你好大的脸!也不瞧瞧人家姓郑,你姓什么?”

旁边几个打猎的,见世子突然高声大气嚷嚷起来,顿时都朝这边注目。贺言春却淡然一笑,低声道:“世子提醒得对!你姓名好!你今儿能站在这里,不全凭爹娘给的一个好姓名么?换了废物畜牲,叫了你那名字,也能跟你一样!我贺言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能有今天,仗的是我自己挣下的军功!怎么?世子竟还瞧不上眼么?”

世子正在气头上,不及多想,便冷笑一声,道:“你挣下的军功?你那什么狗屁军功,谁知道打哪儿来的?你说杀了多少蛮人,谁看见了?一个个的指不定在哪儿杀了什么老百姓充数,也敢回来冒充军功!”

说着驱马转身就走,留贺言春在原地,坐在马上胸膛起伏,似乎不胜愤怒,突然抬手张弓搭箭,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世子背后已然中箭,那箭力道甚足,透胸而过。就见世子来不及叫,就从马上坠落下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墙头春

事出意外,周围人都惊呆了,怔了片刻,才有人跳下马来,飞奔着上前去看世子伤情,又有人飞马跑去禀报皇帝。不过一瞬间,贺言春身边便呼啦啦围满了人。

稍顷,皇帝也匆忙带着人来了,见世子倒在地上,已经是断了气,不由又惊又怒,站起身厉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群中,就见贺言春一撩襟袍,缓缓跪下,道:“臣一时怒急攻心,失手射了世子,请皇上责罚!”

皇帝简直无法置信,气得手都抖了,抬起马鞭就抽了贺言春一下子,指着他道:“你、你好大的胆子!连皇家子嗣也敢杀!来人,把他给朕绑起来!”

程五胡十八等见要绑人,都着了急,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却纷纷跪下求情,道:“陛下,平虏侯平日待人,无不谦恭有礼,此事必有缘由!还求陛下明查!”

皇帝虽气得要命,却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遂咬着牙道:“还不快说!还等着朕问你么?”

贺言春猛抬起头,眼圈发红,道:“皇上,臣知道自己出身低微,世子一向瞧不起我。只是他侮辱我也就罢了,这回竟连我大夏出征的将士也一并辱骂,还诬蔑我等假冒军功,残杀无辜百姓!臣忍无可忍,一时激愤,这才……”

假冒军功,罪名非同小可,此言一出,跟在皇帝身边的邝李、邱固等人,脸上也都变了色,纷纷跟着跪了。连一向老成持重的程平,犹豫片刻也跪下了。程孝之大声道:“皇上,世子这番话,真不知从何而来!我等军功属实与否,还请皇上下令明查,若有虚报瞒报,尽管取臣项上人头,不敢有半句怨言!但若军功是实打实的,还求皇上为我等正名!”

皇帝眼看面前黑压压跪了一大群人,越发恼怒,大吼道:“都他娘的给朕起来!闹什么闹!跟着起什么哄?”

程平等人忙都爬起来,肃立在侧,不敢作声。皇帝又马鞭一指,对贺言春道:“你今儿好好跟朕说说,他怎么就骂起你来了?敢隐瞒一个字,看我怎么收拾你!”

贺言春便从头说起,把自己挑衅的话一字儿也不提,只说他看见世子独自一人站在树下,便好意过去问他要不要同去猎场外的帐蓬吃杯茶。谁料世子开口便大加嘲讽,说皇上昏了头,被美色所惑,这才胡乱宠信于他,不然他以为自己有什么能耐和世子平起平坐?

说到这里,贺言春声音打颤,道:“臣自知能被皇上封侯,全是仰赖天恩,并不敢反驳世子,不过稍加解释了两句,世子便连我军中儿郎都骂上了。说我等杀敌得来的军功尽是狗屁,是残杀无辜百姓假冒得来的。臣气糊涂了,便……便……,我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说着深深低下头去,神情又委屈又伤心。皇帝又看周围臣子和侍卫,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那离这边比较近的几名侍从和官员不敢隐瞒,只得吞吞吐吐地道:“臣等远远地站着,听世子仿佛确实说过那么两句,可也没大听真……”

皇帝一听,便信了七八分。他也知道自家那位堂兄弟性子高傲,对朝廷新贵向来不屑一顾,平常说话也不够检点。但再不检点,也不至于被人白白射杀。然而要说对平虏侯严加惩处,一来自己痛失良将,心有不舍;二来,周围还站着这么多刚从大漠回来的将领们呢。别说让平虏侯给世子抵命,只怕处罚稍重一点,便会寒了军中将领的心。

皇帝真是左右为难,阴沉着脸半天没作声。他不开口,谁也不敢乱说话,整座猎场上一片寂然,只余风声呼啸而过。半晌,皇帝才长叹一口气,道:“把世子好好装裹,送往安陵王府,就说不小心在猎场被鹿拱了。今日之事,谁敢透出一个字去,就是个死!至于你,”手指着贺言春,气得头都疼了,顿了半晌,咬牙切齿道:“给我去外头帐里跪着!容后发落!”

众将领心里都松了口气,贺言春低低应了,转身往下走。旁边有侍卫忙给平虏侯把马牵过去,皇帝瞥见了,更加恼怒,喝道:“骑什么马?莫非还怕他走两步路累死了?”

侍卫慌忙把马牵走,贺言春便在众人目光中,独自一人往山下走。出了这档子事,皇帝哪还有心情继续狩猎?只吩咐侍卫过来,给世子擦洗血迹、装裹了运下山去,众人忙也都跟着回去了。

贺言春低头在山路上走,眼角余光瞥见车马闹哄哄地从身边经过,一大群人逶迤都往山下去了。抬头看时,就见空空猎场里,只余自己一人。他这才站住脚,回头看了看射杀世子的地方,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当天皇帝亲自将装裹好的尸体护送至世子府,又派人快马加鞭送信给安陵王。等安陵王和王后赶到京城,已经是半月之后。安陵王痛失长子,悲不自胜,拉着皇帝哭得险些昏厥。皇帝也回想起从前哥俩在一块玩耍的时光,顿时就恨贺言春恨得要死。然而等他回了宫,看到老老实实在宫中罚跪的小舅子,又见皇后虽不明白发生什么、却处处小心翼翼的神情,顿时又觉得下不去手。这手心手背都是肉,着实让人犯难啊!

如此拖了一段时日,程平那老东西隔三岔五进来,表面上说是来请安的,其实皇帝心里明镜似的,不都想打听怎么处分平虏侯么?后来想想,拖下去也不是个事,早处置了大家省心。索性一咬牙,想着人反正已经是死了,自家叔父也已经是瞒骗了,不如趁此机会收拢人心,让新晋将领们晓得自己有多么不偏不倚、宽大正直,便只治了贺言春一个君前失仪的罪过,把他赶去西山为先帝守陵去了。

贺言春起初还瞒着老娘和方犁,白氏那边只以为是他天天被皇帝叫去议事,方犁却很快知道了内情,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原以为贺言春少说也要被判个流放千里的徒刑。后来见只是派他去守陵,这才喜出望外,大大松了一口气。

等贺言春再过方宅里来,他便一连好几天没让他进门。胡安不知内情,只以为两人吵了嘴,还在里头劝了两句,谁知方犁恼贺言春自作主张,这回态度分外强硬,放话说谁要放平虏侯进来了,休怪他家法处置。贺言春在门口被胡安客客气气挡了两回驾,便晓得方犁是动了真怒。等第三回晚上被挡在外头后,贺言春也不纠缠,转头就走了,倒是胡安在后面叹了好几声气。

谁想贺言春却并未走远,只绕到方宅围墙外头打量了两眼,便让侍卫找别家借个梯子来。小侍卫去了片刻,果然掮了个梯子过来,摸黑靠在墙上,贺言春从容不迫地上了梯,让侍卫先回去,他自己则气度潇洒地翻墙进去了。

小侍卫守在外头,替自家君侯捏了把汗,生怕他被人打出来,然而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先头还依稀听到门响和说话声,后来却再没甚动静了。小侍卫忽然又想到,论打架方长丞远不是君侯对手,就算闹起来也无妨,这才欣欣然地搬梯子走了。

贺言春在方府里爬墙睡了几晚,把方犁的气睡平了,这才又重新从大门里进来。方犁却是不甘心,在家中挨个查问,看到底是谁在贺言春面前多嘴,以至让他闯下这般大祸。谁想小殷经此一事,也学精了,一口咬定自己从未在君侯面前提起过长丞受人欺负的事。方犁虽疑心是他,却查无实据,只得悻悻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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