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言春听他那声阿兄叫得甚是亲切,不由醋意盎然,道:“也不是什么正经长兄,你倒是日日惦记着。怎么,他又惹什么麻烦了?”
方犁看他一眼,道:“这阵子不是各郡都要迁人口去漠南么?阿兄一家亦在其中。因干娘年纪大了,身体又差,不愿去那陌生地方,所以阿兄便同当地官吏争了几句,顿时就被那人诬陷他勾结党羽、违抗皇命,如今已经是被郡里抓起来了,阿嫂这才跑来京城求我帮忙。这可怎么是好?”
贺言春素来厌恶郭韩,听说他被抓了,心头暗暗畅快,然见方犁眉头紧锁,倒也不敢在他面前露出高兴的形迹来,只是道:“要我说,你管这么多做甚?如今自上而下,都是这个形势,他还敢抗命不遵,这不是脑子不清醒么?再说了,他被抓起来,怕是不止同人争了几句罢?没打杀几个人么?”
方犁便狠狠挖他一眼,道:“再说这话,你就给我出去!人心里正急煎煎的,你还有空在旁边说风凉话!当初我病在常平险些死了,要不是干娘和郭大哥,焉有今天?他今日既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
贺言春本也只是随口说说,见方犁竟为此动怒,不由也有了气,道:“我说什么了?回回一提起郭韩,便要百般回护,浑忘了那厮当初是如何纠缠于你的!我要不是看他们救你一遭的份上,我早打过去了,还留到今天呢……”
方犁听了,转身就进屋了,见贺言春跟进来,也不理他。贺言春只得按捺住不快,牵起他的手,晃了两晃道:“好人儿,别生气了!我好容易从西山回来一趟呢!你也朝我笑一笑,好不好?”
方犁见他又来撒娇那一套,很是无可奈何,道:“你现在人大心大,动不动就要打这个杀那个的。年前刚杀了人,如今又喊打!外人听见,还以为你有多骄狂呢!”
贺言春见他又提杀世子的事,不由道:“谁叫他欺负你!我捧在手心里的人,呵口气都怕吹着了,凭什么他说打就打、说砍就砍?”见方犁又瞪他,忙道:“话说回来,你这虑得也是,从今往后我都改了总行罢?何苦为这个不开心!……我在西山喂的那几头羊产奶了,刚挤的新鲜羊奶,我让他们弄给你吃,也好补一补!”
方犁叹气道:“且放着罢,这时辰我哪有心思吃什么羊奶!”
贺言春见他着急,本来不管的,此时也少不得要出谋划策,道:“你想怎么救他?有主意了没有?”
方犁摇头道:“这不是求个情就能办成的事,你刚也说了,自上而下都是这个局势。我看,皇上这回铁了心要铲除各地豪强大族呢。前儿听程五说,萧丞相替人求情,还被皇上忤一鼻子灰。可叹阿兄,怎么这节骨眼上偏往上撞……”
贺言春点头,小声道:“我倒是替你想了个主意在这里,就看他依不依了。”
方犁忙抬头看他,道:“快说!有什么好主意只管告诉我,我跟他说去!”
贺言春便拿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个“死”字。方犁看了一会儿,领悟过来,讶然道:“你是说,让他死遁?”
第一百一十六章去复还
贺言春点点头,道:“姓郭的若不是把事情捅大了,没个收梢,断不会跑京里来向你求救。各郡里都有人要迁往漠南郡,这事朝廷查得严,地方上的人只要能交差,何苦得罪他们那些地头蛇?事到如今,要想让他活命也容易,只需瞒着上头的人。你让他们悄悄儿找具尸体运到狱中,把郭韩替换出来,再让地方上的人朝朝廷报个病毙,不就成了?他出来后另买个庄院隐姓埋名住两年,等这事过去后,再把一家子接去,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方犁看着他,沉吟不语,半晌才缓缓道:“你是……你怎么会想到这法子的?”
贺言春躺下来,头朝他腿上一靠,舒舒服服地抻着腰,道:“去年你不是总在我耳边唠叨么,说什么古往今来多少臣子,一朝失了圣眷,下场都惨得很。我就想着,既然你这么发愁,我好歹得想个法子不是?正好过年时,咱俩不是带胡伯和墩儿他们去看百戏么?那鱼龙曼延的戏法打街上过时,胡伯还要下跪磕头,被你拉住了,还给他解释说那都是假的,不过是个障眼法。回来后我就琢磨,真到了那不得已的时候,我也施个障眼法!皇上不是看我不顺眼了么?那我就诈死,离他远远的,和你两个自在过日子去,这总成吧?”
方犁怔怔看着他,道:“我……我说那些话,不过是想让你在外行事多加收敛,免得被有心人传开了,有损你名声。谁让你胡乱琢磨这些?”
贺言春见他发急,忙笑着安慰他道:“我知道。我也只是在西山守陵闲得慌,瞎想想罢了,并未当真。刚才是看你忧心忡忡的,我才说出这个办法,别人我才不告诉他。”
方犁点头,低头想了好大一会儿,才正色道:“这诈死埋名的法子,我劝你趁早打消念头。这法子用在我阿兄身上倒还行,他是个小人物,常平地头上的人又都熟悉,这才能悄无声息地把人给换了。可你是什么人?堂堂平虏侯,又是皇后的亲兄弟!一旦有变故,会惊动多少人?万难瞒过去!你可别胡来!”
贺言春笑嘻嘻点头道:“我知道!都依你行不行?”
方犁还恐他敷衍自己,道:“你知道个屁!王公大臣说死就死,你以为皇上能信?肯定要派十个八个太医仵作细细检验,一旦发现有误,势必要罪加一等!再说了,就算侥幸瞒过去了,你阿姊阿娘阿兄呢?难道从此后就都抛弃了?”
贺言春忙道:“我保证不背着你行事,还不好吗?但凡你说过的话,我几时没听?都记在心里呢。这事真的也就是随口说说,哪里就真到那一天了?”
方犁见他言之凿凿,这才没接着往下唠叨。独自想了一阵,觉得诈死之法听起来虽怪诞,倒也不是完全行不通,遂爬起来要同嫂嫂商量去。贺言春却扯着他衣袖不放,道:“就这么走了?我给你出了这么好一个主意,你就不赏我一赏?”
方犁满心惦记着郭韩,闻言很敷衍地凑过去,在他额上亲了一亲,贺言春不满道:“看你魂儿都飞了!快去罢,商量完了,等你回来一起吃饭!”
方犁便转头去了隔壁院子,就见墩儿媳妇林氏正陪王氏坐着,两人拉家常。见方犁进来,两人忙起了身,林氏借口要去厨下催饭菜,避了出去,方犁便把诈死之法告诉了王氏。
王氏也是个有决断的,想了想道:“亏得叔叔想出这法子来!狱里牢头也和大郎相熟,正可托他行事。我这就回常平四下打点去。”
说着吩咐使女去收拾行李。方犁忙道:“先住一晚再说。等我明儿朝官府里告了假,咱们一起上路不迟。”
王氏想了一想,道:“我的意思,叔叔就别去常平了。你是个生面孔,去了反而惹人注意。我和娘家兄弟,都与那牢头见过面的,就由我们出面张罗去罢!”
方犁见王氏心思缜密,不由对她刮目相看,道:“我本也这么想的,只是怕嫂嫂和干娘都是女子,出门打点不方便。既如此,我叫墩儿和你走一趟。他是我家仆,为人忠厚,口风又紧,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去做。我让他把账上钱都带上,若要花费,也只管找他。”
王氏不由心下感动,流泪道:“自打大郎出事后,路上遇见他从前那些狐朋狗友,哪一个不是忙忙地避开?唯恐牵扯着他们!再不曾碰到像三郎这般侠义的!难怪干娘要我老远地跑到京里来找三郎,她老人家识人果然比大郎强上许多……”
方犁忙道:“阿嫂休要伤心!干娘和阿兄救过我的命,我便舍尽家财去救阿兄,也是应该的。只是咱们也要先商量商量,回常平后要去打点哪些人比较稳妥。这事只宜悄悄地办,若走漏了消息就不好了。”
王氏连忙收了泪,两人细细计议起来,要从何处寻找尸体,神不知鬼不觉地换进去,又还要瞒过仵作等人,一直商量到掌灯时份,方犁才从房里出来,转头又把墩儿叫进去,把这事悄悄告诉了他,又吩咐墩儿打点行装、带足钱钞,从伙计中挑两个得力的人跟着,好同郭韩娘子一道儿回常平去。
等打发走了王氏和墩儿,方犁便琢磨着要为郭韩寻一处宅院藏身。地方既要偏僻,又要消息灵通。思来想去,没甚好去处,晚上躺在榻上和贺言春聊天时,忽然想到二人初相识那年,在清水镇上的一段奇遇。这清水镇地处偏远,却又是两条官道交汇之地,商旅来往间,各个地方的消息,真真假假的都有,。当初他和贺言春流落河岸时,记得那旁边还有一处荒宅,若花气力修整一下,是个极好的隐居之地,正适合郭韩藏身。
方犁越想越兴奋,顿时也不睡了,连夜爬起来给伍全写信,让他托人把清水镇旁边山林里的那座荒宅及周边山地都买下来,再另雇人手,尽早把宅子收拾出来。他写信时,贺言春就蹲在旁边看,见他为郭韩如此尽心尽力,不由打翻醋坛。好容易忍到方犁把信写完,笔都来不及搁下,便把人扑倒,又啃又咬,还挠着痒痒肉逼问他最喜欢的人到底是谁。方犁笑得透不过气来,叫了几百声心肝好人儿,这才被饶过了。
等信送出去后,方犁便在京中坐立不安,时刻担心常平那边。这日他从铁署办完公事回来,刚洗过手脸,外头就有仆人来报,说是有人上门求见。方犁还以为是常平来了消息,慌里慌张地往外跑,及至到了门口,才见外头站着一位老者,却是京西兵器坊的崔老爷子。
原来去岁方犁去找崔老儿,商议打造战车的事。那崔老儿和徒弟画了图纸,照着打了一辆,见方犁迟迟不来,只得放在家里。他是个痴人,平日无事,便对着那兵车琢磨,还让弟子们也都想出些改进的法子来。师徒几人动手改装了几遭,最后连他自己都满意了,才带着人推车上京,要让方犁也瞧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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