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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饭毕之后,相互靠着窝在炭火盆边,懒洋洋地也不想动。方犁先问些京中物事,又问白氏身体,贺言春一一回答了,只把自己和母亲阿姊争执的事瞒得滴水儿也不漏。两人聊了片刻,方犁便拉着他的手,道:“为安平公主的事,你阿娘没有责备你罢?”

贺言春一手把他搂着,一手拈着他几丝头发揉搓着,笑道:“你就喜欢操心,她有什么可责备的?”

方犁直起身看看他,又靠在肩上,沉吟片刻,才道:“当初晓得是安平公主那几位皇亲的田庄私下泄洪放水,淹了下游田地,我虽气愤,也着实为难。倒不是怕得罪他们,只是这些年来,我岂不知道公主和郑家走得近?我……我怕你夹在中间为难。可你来的一路上也看到了,那许多人,田里颗粒无收,房子也冲垮了,转眼就过冬,没有个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冻死的道理……”

说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道:“你怪不怪我?当初若听你的话,不做这劳什子刺史便好了……”

贺言春听了,心里五味杂陈,又酸又涩又心痛,想了想,握着他的手道:“既然你说起这个,我今儿越性告诉你,三郎,你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不用顾忌什么,也别怕我怪你。别说你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好事,你就算在外为非作歹,我这辈子也认定了你,绝不会为了别人责难于你……”

方犁两眼亮晶晶的,看了他半天,才轻轻一笑,道:“真的?我要真在外头干坏事了,你也不怪我?”

贺言春点头,把人用力揉进怀里,拿下巴摩挲着他的头发,道:“别说你心善,干不出什么坏事来。就算你真在外头杀人放火了,我也绝不怪你。我就把你抓回来,关在屋里守着。我也不打仗了,也不当这什么将军了,就天天守着你一人……”

说到这里,简直神往起来,低头去问方犁道:“你说好不好?”

方犁不由笑了起来,靠在他怀里,听着他胸膛里的心跳声,只觉得这段时日的忧惧烦闷都奇迹般地消散了。

没过两日,便到了除夕,贺言春陪方犁在江陵郡过完了年,年初六才动身往京城走。方犁则继续留在江陵。他早先已是带人顺着江淮各处河道察看了好几遍,只等过年后便组织周边百姓疏浚河道、开挖沟渠。那周边百姓听说要修沟渠,拆上游堤坝,都拍手称快,又听说干活的人官家供饭,又可抵徭役,人人都愿意来。上元节还没过,便已经热火朝天干了起来。

不说方犁在江陵郡如何忙碌,贺言春回京之后,也是日日外出不得闲。先是程家邱家请他吃春酒,完了胡十八等部将也轮流置了酒来请。都是经过生死的兄弟,贺言春也只得家家走动。等吃完了酒,上元节早过了。贺言春便禀明皇上,把郑谡带去了军营里,丢到骑后中锤炼。自己得了空,也指点他武功兵法,议事时也总带他在身边。

郑谡打小儿聪明伶俐,再加上向来仰慕自家小叔,如今如愿以偿进了骑兵营,自然是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倒是李氏,见白生生的儿子进了兵营,没几天就黑得跟泥鳅似的,着实心疼了几场,天天在白氏耳边念叨,本指望老太太能发句话,好教郑谡回来,谁知反被白氏教训了一顿,李氏没法可想,只得由着郑谡去了。

元始十五年春三月,皇帝在大朝会上提出要对匈奴再次动兵。消息一出,顿时公卿世家里,但凡有孩子习武的,络绎不绝的人跑去宫里求皇上,或到郑府里、军营里来求见贺言春。都想让自家子弟们随贺将军出征。

以往说起伐匈奴,谁不道一声凶险?可连着几年两场大胜仗打下来,明眼人都瞧得出,今时不同往日了。眼见着别家儿郎出征匈奴立下大功,谁不羡慕?谁家热血儿郎不想趁此机会大显身手?自古富贵险中求,能为圣上戍边卫国开疆拓土,本就是桩体面事,又还能挣得功名在身,万一运气好砍杀的蛮子多了,也搏个封侯封爵,岂不是连祖宗都跟着荣耀了?

眼下朝廷虽未公布几路将领人选,但不管谁带兵,还少得了平虏侯么?京中权贵们私下里纵然百般瞧不上曾经的小羊倌儿,也不得不承认,那位打起仗来,可真算得上是大夏国的战神!跟着别个将领,还怕吃败仗,跟着这位去,大可不必如此担心。

对上门来求见的人,贺言春一律不见。只推辞说,出兵将领校尉皇上早有安排,自己无权多嘴。等好言好语将人打发走了,却又暗地里留心,帮着郑谡在其中挑选了几个真有几分能耐的,嘱咐他到时求皇帝去,都安排到他账下效力。郑谡知道小叔这是在为自己招募人马,心中自是万分感激不提。

这一日,贺言春和郑谡两人好容易得了闲,回了府中一趟。两人正在屋里坐着,贺言春教侄儿如何挑选得力部将,忽然外头人来报,说是皇后宫中来了人,请平虏侯过去一趟。贺言春忙穿戴好衣服要走。郑谡许久不见獾郎和姑母,心里也十分挂念,便也跟在后头去了。

两人进宫后,皇后见郑谡也来了,自然十分欢喜。她向来视郑谡为自家骨肉,见面后便拉着他的手,问他军营里苦不苦、平时做些甚事等等。郑谡忙摇头说不苦,又罗罗嗦嗦把小叔如何处处栽培自己的事说了,皇后越发高兴,含笑望着贺言春,对郑谡道:“如此甚好!这可是你嫡亲的小叔,不提携你,却提携谁去?”

几人闲话了两句,皇后便让郑谡去找太子玩儿去。郑谡知道他们还有话说,便辞了姑母走了。等郑谡走后,那姐弟两个便都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皇后才道:“上回说了你几句,敢自还记恨着我呢?回回不叫你来,你便呆在宫外不进来!”

贺言春晓得皇后还为上回的事着恼,忙低头道:“娘娘说哪里话!上回是我失了礼数,也不晓得自己在娘娘面前胡说了些什么。阿娘回家也狠狠骂过我几回,说我性子倔脾气臭,叫我轻易别进宫来,免得又惹娘娘生气。倘气坏了身子,咱们家还能指望谁去!”

这些时日白氏也经常进宫来,替贺言春说好话儿遮掩,皇后本就消了大半的气,如今见兄弟果然温顺了些,心里顿时软和了,哼了一声,咬牙道:“你个没良心的,亏你也晓得自己性子倔!不是为你好,谁肯急赤白眼地跟你吵吵?……罢了罢了,这些我也不再提了。今儿叫你来,却是有事要求你。却不晓得你这大将军肯不肯赏脸了……”

贺言春低眉顺眼由她排揎,自己只一味赔笑。皇后说了他几句,才又道:“前儿安平公主进宫来求我,说是益春侯爷这爵位世代封袭,至今已有五代人了。咱们大夏的爵位你也晓得的,向来是五世而迁,世子若不能立一番功业,只怕这侯位眼睁睁要被除去了。所以她听说大军要出征匈奴,便也动了心,想让世子到军中去效力,若能博个军功,将来才好朝皇上开口求情儿。军中大事,我哪里敢自专?所以只好来问你了。”

说着眼巴巴看着贺言春。贺言春心里不由有些酸涩,想来自从上次公主为方犁的事抱怨过后,皇后必定也急于朝她示好。但世子曹葵眼高手低,贪图安逸,却是不便安置到军中来,一念及此,便道:“这事皇上知道吗?”

皇后见他如此谨慎,心里也自赞赏,顿了顿才道:“这事皇上自然是同意的。人家也是嫡亲的姐弟,哪有不处处向着姐姐的?只是这毕竟是军中的事,皇上也不便为些须小事朝你开口,公主这才又转到我这里来了。”

贺言春听了,便知道公主必定是已经跟皇上打过了招呼,只等自己点头了。他微一踌躇,便道:“阿姊,本来军中多一人少一人,并不打紧。只是他贵为世子,却不知道吃不吃得了行军的苦头。眼看大军出征在即,他到时若抱怨起来,却叫人十分为难。”

皇后本是从公主府里出来的,岂不知道曹葵为人禀性?闻言也轻轻叹了口气,瞅着周围没别人,悄悄儿凑过来道:“我晓得你也为难,不看公主,你且看皇上面子,给他在军中领个闲职罢!只是另有一句话,我可悄悄儿嘱咐你,那些外人,能拉扯的便拉扯一把,若不能,咱们尽力也就罢了。只是你和石头儿立功才是顶要紧的。那孩子虽是个好样儿的,也要靠你好好儿把他带出来!獾郎日后还要靠你两个好好扶持呢!”

贺言春默然点头,皇后见他会意,点到即止,便又拉着他闲话了几句,这才赏了些东西把人打发走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上行杯

元始十五年四月,经过反复磋商,大夏伐匈的将领人选终于水落石出。头一个,平虏侯贺言春自然是非去不可。根据边郡传来的情报,匈奴大单于正率部众驻扎在于阗河一带,皇帝意图凭此一战歼灭大单于主力,以绝边患,特命骁骑将军贺言春领五万骑兵出白谷郡,绕卧弓山,深入千里大漠,兵锋直指大单于部。

第二路将领为老将邝实。邝老将军虽然四年前出师不利,被贬为庶人,却已于两年前起复,被授了阳石郡都尉。听闻又要对匈奴动兵,邝将军一腔热血未凉,数次向皇帝请命,请求领军出征。皇帝多番权衡,终于派邝家父子领三万骑兵从阳石郡出塞,拒匈奴左贤王部,最终与贺部骑兵在于阗河会合,共击大单于。

第三路骑兵则仍由车骑将军程光率领,两万骑兵从青原郡出发,从于阗河上游往下,和贺部形成包抄之势,如此便可将大单于部尽数兜进网底。

三位主将受命之后,纷纷回营各整兵马,安置布署出兵事宜,这当儿,世子曹葵却在西郊骑兵营呆不下去了,闹着要走。

原来贺言春当初受皇后之托,准备将曹葵纳入军中,在宫里时,他迫不得已应下了这事,回去路上却是越想越觉得这山芋当真烫手。皇后本意,是想借机卖安平公主一个人情,但妇道人家岂知战场上的凶险?一出大漠,刀枪无眼,万一曹葵半路上有个闪失,岂不是反而跟公主府结了仇?但若不让他来,势必把皇后和公主都得罪了,所以为今之计,莫如让他自己不要来。

贺言春回去后独自谋划了一夜,心里便有了个主意。他也不忙着让曹葵到营中来,而是私下里让郑谡去请世子吃酒,与他道贺。郑谡早先和曹葵一块儿蹴过鞠,后来虽不大来往了,彼此却很有几分情面。曹葵听说是他相邀,岂有不允的?于是一连几日,郑谡不是请曹葵到郊外蹴鞠,就是请他到章台街吃酒,又邀了许多狐朋狗友作陪。酒酣耳热之际,不免要谈出征的事,郑谡便大拍曹葵马屁,说以前同场蹴鞠时就瞧出来了,世子端的好谋略、好兵法!虽不曾领兵上过战场,平日里带人蹴鞠,场上哪一次不是指挥若定?

世子在蹴鞠场上也确实有几分真本事,周围那些纨绔们听了,也有真心佩服的,也有要巴结他二人的,无不纷纷附和,越发把世子夸成了古往今来第一等谋士。那曹葵本就是个好大喜功的,听了这些奉承话,心里自然喜滋滋的。后来等郑谡请完了酒,别的纨绔们也纷纷作东,说是为他们践行,但凡有郑谡在场,总要把世子在蹴鞠场上运筹帷幄的事例拿出来说一说、夸一夸。久而久之,曹葵便也觉得自己真有几份将才了。

世子后来进西郊骑兵营时,就带着这么满满的一腔自信,本以为自己胸有丘壑,再加上平虏侯虽战功赫赫,那也是打自家出来的,和自己同过学、蹴过鞠,又有他皇帝阿舅的面子在,这回进了军中,无论如何也要给他弄个偏将军当一当。谁知到了营中,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贺言春客客气气见到人了,又客客气气把他丢在邱固。邱家那小子对他表面虽然也很恭敬,实则并未放在眼里。先是让他随骑兵一同操练,把世子累得个半死,后来却又只让他在中军当个了百夫长。

世子自然一万个不服气,中军的一个小小百夫长能有多大出息?他当即就跑去找贺言春了。贺言春又是客客气气的一通解释,说一来这是皇上和公主的意思,世子立功倒在其次,安危至为重要;二来,贺部里这些部将,无不是跟着他立下战功的兄弟,数次上战场抛头颅洒热血,才挣来如今这职位。世子头一回到军中,能当百夫长已经过逾,若官儿太大了,怕不服众。郑谡那小子,来了小半年了,也还是最近才让他当了个百夫长呢。

曹葵碰了个软钉子,要搁平时也就罢了。可如今他正膨胀着,这口气当然咽不下去。回去路上,又有那不知深浅的亲随在旁边怂恿,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贺将军不是不肯重用咱们世子么?咱去别的地方!到时也立个盖世军功让这些人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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