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敢肯定,贺言春赌的就是他不敢逼他,而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堂堂一个帝王,要顾虑的事情很多,横不能为了教训一个手下,而置江山社稷于不顾。可若就此受制于人,这口气谁他娘的能咽得下去?
皇帝积威十余年,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能受气的年轻人了。他转头把郑谡的京郊骑兵营中郎将给抹了,又召集大臣商议京城布防。这一来,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皇帝要跟大将军来硬的了。
京城陷入风声鹤唳之中,街巷间流言纷纷,都说大将军要带兵打过来了。方宅中的众人自然也都听说了这消息。胡安年纪大,听到打仗便心惊肉跳,郭韩等人却颇为兴奋,觉得等乱子更大一点,便是劫狱的好时机。尤其郭大郎,想到小贺为了自家兄弟,不惜和皇帝干上了,心中不由暗自叹服,手上也加紧了动作,只等贺言春起兵后,他们好干一票大的,再趁乱和弟兄们跑路。
第一百四十六章从此逝
昭狱深处不辩晨昏,一名牢子用汤勺敲打着桶,大声吆喝道:“吃饭啦!吃饭啦!”陆续便有犯人把碗递出来,那牢子便朝里头盛一盏汤,汤里一丝儿油星也无。跟在牢子后头的小殷再放下一个杂粮窝头,便是犯人的一顿饭了。
到了方犁那囚室旁时,小殷故意落后几步,见四下无人注意,飞快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裹,朝里扔了,这才装模作样放下窝头,道:“窝头还热着呢,赶紧吃!”
方犁会意,先把包裹藏了,这才端汤拿窝头,装着吃了几口。觑着牢子走了,才缓缓挪到被窝上坐了,从麦草中拿出那小包裹,打开看时,就见里头用油纸包着一包油饼,又夹着一张纸条。方犁忙凑近了,就着隐隐天光细看,就见上头写着“春欲起兵,大事可谐”几个蝇头小字。
方犁脸上不由变了颜色,待要等小殷来细问详情,却又半天不见他人影。煎熬到晚间,就见外头巡逻的牢子另换了一拨人,巡视完毕自去牢门外头了,里头渐渐安静下来。方犁晓得小殷不会再来了,只得按捺住满心忧虑,自去被窝卷里歇息。
只是他心中有事,如何睡得着?辗转到半夜,忽听牢外远处传来轻轻喀察声,像是有人开了外头牢门的锁。又有压得极轻的脚步声顺过道走来,离这边越来越近。方犁侧耳细听了片刻,心里隐隐觉出不对来。
往常深夜,也会有廷尉府提犯人出去拷打审问,但那些官爷们拿人,向来大声大气,唯恐犯人们不晓得他们来了。何曾像这般轻手轻脚过?方犁心里不由突突跳了起来。起初疑心是郭韩等人,后来想到昭狱戒备森严,他必没这么大本事闯进来。后来突然想到狱中多有大臣自尽的,不由心中一紧,忙从麦草中摸到那柄小刀,紧紧握在手里,一动不动地躺在黑暗中。
果然来人在他囚室前停住了,一阵静默后,又是喀答一声轻响,囚室门也开了。隐隐绰绰几个人闪身进来。方犁忙合眼装睡,就听那几人来到他旁边,也不知做了些什么,突然身上如山般压了一件物什。
方犁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就听外头忽然有人喧哗起来。那几人忙闪身出了囚室,依旧把门锁好了。方犁听见动静,这才摸了摸压在身上的那东西,原来是个装得严实的大麻袋,压得人动弹不得。他拼尽全力,按着机簧弹出小刀,朝袋上划了几刀,那袋里哗哗流出沙子来。
那沙子一边流,方犁一边拿手把沙子往远处划拉,渐觉得头昏眼花时,拼力挣了几挣,从袋底爬出来一截,才觉得身上轻省些。他也顾不得那些人去而复返,只趴在地上大口喘气。喘了半天,又听到外头有脚步声啪啪地近了。方犁正心生绝望,却听外头那人带着哭腔喊道:“三郎!三郎你可活着?”
方犁这才瘫倒在地,哑声道:“别叫了,我还活着。”
小殷正肝胆俱裂,闻声立刻住嘴,擦去眼泪左右看看,又恢复了往日的警惕,小声道:“三郎躺着勿动。我出去看看。”
说着匆匆去了。留下方犁独自在牢房中,睁眼到天亮。想到皇帝既然要夺他性命,只怕一回不成,不久便会来第二回。搞死了他,对外头只说他在牢中畏罪自尽,群臣们见怪不怪,谁来查证他是自杀还是遭人毒手?只是他死则死矣,活着的那几人还不知怎么伤心欲狂。方犁念及贺言春,一时悲不自胜,忍不住掉下泪来。
然而却怪,自这晚后,竟是夜夜平安无事。小殷等人固然百般警惕,然那几个神秘的黑衣人却是确凿没再来过。过了几日,小殷便陆续听说,原来朝堂上再次起了争执。皇帝若跟领兵的大将军翻了脸,少不了要起兵锋,内乱一起,必定闹得血流飘杵、民不聊生。大夏如今外头看着鼎盛,国力却远比不上十年前,再也经不起这翻折腾了。因此几位年老的大臣率先上疏,劝谏皇帝重审何门案。其中甚至还有从不插手朝政的老将江源。这些人一出头,后面便有朝臣们争相上疏。一时间,何门案如何审、告缗令如何执行等事,在朝堂上争执得沸沸扬扬。
连着两三天,皇帝退朝后,都阴郁着脸不大说话。到第四天时,他让人把江源老将军请进了宫。老将军腿疾未愈,被特许坐着软轿到大殿门口,施礼之后,君臣对坐聊了许久。其间江源状似无意地提到了先帝在位时的六国之乱。六国叛乱时,皇帝当时还是个并不显眼的皇子,也曾听父亲说过,当时有两位皇叔借平叛之机,壮大势力,不轨之心一片昭然。幸而叛乱平息后,先帝及时出手,血洗皇族,才保住了皇位,却终究难逃一个“兄弟阋墙”的骂名。
皇帝听江源说完,久久未语。大殿上一时落针可闻。良久后,皇帝才叹了口气,道:“老将军一片苦心,朕都知道。”
江源两条花白眉毛纹丝不动,垂首道:“臣也不过想到些旧事,随口说说罢了。皇上勿忧,臣虽是行将就木之人,若有大敌当前,也愿领兵为皇上一战。若论大漠行军之奇诡,我不及平虏侯;若论踞城池以拒外敌,平虏侯或不及我。”
皇帝没说话,心里却认定江源是个老狐狸。先头故意提起六国之乱,不就是提醒他别打仗,省得乱了朝廷格局么?现在又假惺惺说要领兵,好宽他的心。不愧是几朝元老,好人都让他做尽了。
后来他到底是笑了笑,道:“平虏侯也算老将军弟子,这回抗命不遵,也要来搅和何家的事。对此老将军怎么看?”
江老将军这回也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道:“皇上,岂不闻古人有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平虏侯一介武夫,向来也忠心耿耿,这回冒死直谏,自然是因为皇上自来待他不薄。”
皇帝又笑了笑,沉吟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这话后头还有一句,是什么来着?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只怕这才是老将军真正想说的吧?”
江源颤微微地叩首,道:“臣不敢,还请皇上恕臣口无遮拦之过。”
皇帝叹了口气,摆摆手道:“行了,老将军在这儿坐了半日,也劳乏了。老徐,把内造府送来的十全大补丸送几瓶给老将军,送他老人家出去。”
江源谢了恩,由小黄门搀着,缓缓出去了。皇帝却是倚在软枕上发了半天呆。等火烧云从宫殿的上空渐次熄灭时,他终于决定先忍下这口恶气,等贺言春出征完毕,再跟他好好地算一笔总账。
第二日,皇帝召廷尉府的人来,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说他们办事不力,一个何门案审了这许久,还没审出什么名堂。又让太常寺寺卿从旁协助审理。太常寺卿李缵与何推之是故旧之交,因此旨意一出,人们都认为何门案出现转机。廷尉府的官员刚挨了批,效率前所未有地高,把李缵请来,连着几天没日没夜地审理后,释放了一大批蒙冤入狱的官员,其中方犁一案中,虽不曾查出他与商人勾结的实据,却因早先给颖阳及京城两地的商贾人士写过信,信中对国家大政多有诽谤之意,从而被捋去官职、贬为庶民。
方犁出狱那日,被胡安老泪纵横地接回家,直至泡到浴桶里,才有了逃出生天的感觉。郭韩为免后患,早就打包了家中细软,不等他休养,第二日几人就悄无声息地启程出了城。至于去了哪里,京中再也人晓得了。
方犁出狱后的几天,远在北境的贺言春接到一封急信,打开看时,信中只有纸剪的一只鸟,那鸟展翅欲飞、栩栩如生。贺言春当时正召集部将安抚军心,见信后眼圈都红了。哽了好大一会儿,才话锋一转,让人把其余人等都叫过来,要议一议征伐匈奴的诸多安排。
元始十七年的十月底,大将军贺言春终于领兵再征匈奴,夏军兵分三路从北境出发,其中大将军亲自率领的中路骑兵长途奔袭,迂回纵深,一路打到破狼山,并在此地举行了祭天禅礼。匈奴王庭本就频繁受创,经此一战,更是远遁漠外,再没有同大夏一战之力。
捷报传回后,前段时间一直笼罩在朝堂上的阴云终于消散了几许。大将军过往功绩逐渐也被人提及,只是朝臣们想到不久前的那场兵谏,都暗自惴惴,也不知他领兵回朝之日,京城还会面临一场什么样的风云动荡。
到了这年十一月,得胜的夏军陆续回师。然而就在此时,从北疆又传来一个惊天噩耗,大将军贺言春在回师途中,路遇大雪,与大部队走散,等众将领找过去时,雪地上满是鲜血,周围堆着几百狼尸,两个一息尚存的亲卫被救活后,嚎哭不已,叩首谢罪。众将领们先前还心存侥幸,及至看到雪地里一具咬烂的尸体,身上服饰依稀是大将军的,这才确定,大将军已经命丧狼口。
悲讯传出,三军中人人落泪,个个放声痛哭。部将们含着眼泪,收敛了尸骨,为保全名声,对朝廷只说大将军在最后一战中力竭而亡。奏折传递到京城后,那些受过大将军恩惠的武将和士兵无不大放悲声。朝臣们也无不痛心叹息,想不到最后一仗,竟折了一位千古名将。几乎半座京城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此时,皇帝已经在动手部署夺兵权、囚禁平虏侯的事情了。万不料情况会如此急转直下。皇帝错愕之余,开始愤怒,觉得自己棋差一着,被那该死的小子摆了一道。摔了两个内造府新送上来的白玉茶盏后,皇帝逐渐冷静了,又觉得这一死,真是死得恰到好处,不仅逃了他自己的活罪,亦且保全了皇后和太子一门。日后若有人提及,只会说太子有位战功赫赫、以身殉国的亲舅舅,而不是那个翻脸无情、胆敢兵谏的混球。看在太子份上,皇帝也只能忍下满心疑惑和不甘,给混球办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是年十二月,大将军贺言春的棺椁被送往京城,因皇后刚生产不久,不宜出宫,皇帝便让太子和郑家奉旨出城亲迎灵柩,郑孟卿几番哭昏在地被人救起,太子和郑谡亦是泪流满面。众人说起大将军,无不悲声叹息,可怜大将军为伐匈奴,竟是终生未娶,战死沙场时,也才仅仅二十六岁。真是英年早逝、令人痛惜啊!
停灵几天后,关于如何安葬大将军的事情,太常寺众人商议后也写了个奏章递上去了。皇帝看了奏章后,满脸沉痛,一再声称要厚葬,因而葬礼标准前所未有地高。不仅追谥他为忠武,还特许大将军随葬到京城西郊的定陵。要知道,定陵可是皇帝为自己修的陵室啊,能随皇上葬在帝陵,那可是前所未有的荣耀。此旨一出,朝臣们都体会到了皇帝痛失爱将的悲伤心情,被皇帝冷落了一段时间的郑家,也重新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出殡那日,皇帝特意调遣了边境五郡的玄甲军,从京城列队,一直排至定陵山脚下。贺部将领士兵自不必说,就连许多素不相识的京城百姓都披麻带孝,自发前往城外送行。白漫漫的人群,一直从城外铺到了几十里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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