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义八一向知道梅山主此人傲慢狂妄,他之衣着总是玄色宽袍金丝梅纹,叫人一看就觉得此人金贵无比。
可在琳琅楼的这些时日,梅山主却穿了一袭画着墨梅的白色长杉,广袖微垂,清丽素雅,尽管他之容貌无双让人觉得盛气凌人,却仍有一股与生俱来的矜贵高雅。
随义八本来不是个会注意他人容貌的人,只是这些时日,他每天睁开眼见到的都是这人,他被这人颠来倒去地欺辱,从开始的抗拒挣扎到后来气若游丝的讨饶,度日如年般的漫长。
随义八记得有一日他从昏迷中惊醒过来,身侧便睡着这人,眉目如水墨勾勒,肌肤白璧无瑕,静睡中全无锋芒,如墨画一般有着缱绻风情。可这必是假象,随义八还记得他昏迷前那人王者般居高临下望着他的样子,让他从心底深处生出惧意。这人杀他辱他,还敢安睡在他身侧,随义八一时鬼迷心窍忘记了这人是练成九张机邪功的魔头,遂解下发带缠住他的颈子想要将之勒死,结果自然惨不忍睹。那人睁开双眸看见他的举动,冷笑一声,随义八觉得这世间能把狞笑笑得这般好看的也只有他了,可再好看也是个坏事做尽的妖邪。随义八眼看着他以指勾住颈上的发带一拉,那发带便轻飘飘地挂在他指尖,然后那人抬手按住随义八的肩一推,随义八便无力地向后倒去,随即是那人压覆上来的身影。逆光中,随义八看不清那人的脸,却感觉一条发带缠住了自己的手腕,接着那发带猛地一收紧,将他挂在了雕花木栏上。
而后所发生的事不说也罢,随义八想着大丈夫能屈能伸,受这点皮肉之苦且当是人生历练了,翌日醒来又是一条好汉。可他这条好汉想的太美了,翌日醒来血流不止,更别说如厕时的苦不堪言,就在这条好汉马上要成为十八年后的一条好汉时,觅月小筑的秦离书来了。
秦离书号称岐山医官,非疑难杂症不出,此时竟为了随义八的讳疾而来,想来梅山主也不太想弄死他。
随义八行走江湖多年,久闻秦离书的名号,却不曾见过她。今日一见,这女子样貌颇为清秀,但不言不语,把完脉后就直接离去未留下只言片语,把随义八搞得莫名其妙。随义八花了整整一炷香的时辰在思考自己究竟是不是得了什么吓死人的绝症让岐山医官都这样束手无策。但好在一炷香后,觅月小筑派人送了熬制好的汤药来。
来送药的是秦烟,这女子与随义八之间还有一段不得不提的救命之恩。
当年仇一铃误会秦离书和天残道长之间有情愤而出走,秦离书因此性情大变,屡次拿秦烟试药,几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后秦烟逃了。不想从未出过门的秦烟在岐山下便被人贩子所骗,几经转手被卖到了千里之外的梳江城。
那时正是师父亡故的第三年,随义八守孝期满,替师父去给梳江城戏烟楼中的一位故人送信,信笺上未有只言片语,但那位故人一见便涕泪交加。随义八当初年少,不明所以便问他缘故,那人说,他与师父是许久未曾见面的故人,他曾做过对不起师父的事,因而二人此生至死不相见,倘若有一日其中一人身死,便送一封无字之信告之另一人,此后生前所有恩怨都化作烟消云散。
那位故人姓尤,是戏烟楼的楼主,他自称老尤,留着八字胡,发须皆白,但身体依然健朗,可他哭得太过伤心,随义八怕他年纪大受不了这般悲恸正想宽慰他几句,楼下忽然上来一人,他从扶梯转角步出,一袭蓝衫,清瘦高挑,发鬓斑白,亦是师父的故人。此人随义八认得,他曾去看过师父三次,师父唤他长极,而随义八见他当称一声高师叔。
“高师叔。”随义八见到他便起身行礼,那人点点头,便去看哭得悲恸的老尤,他拍拍老尤的背,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老尤便抹泪停了下来,双肩虽是仍在因抽噎而抖动,但人已平静了不少。
那高师叔见老尤安静下来,便也坐下,他向随义八问了许多师父临终前的事宜,最后问到墓葬之处,随义八缄口不语,师父曾交代过,除了他与师兄二人,不许这世间任何人去祭拜他。随义八谨遵师父遗训,不敢将墓葬地透露,那高师叔还未说什么,一旁的老尤听见便又放声悲哭起来。
他一边哭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生前不肯见我,他怎么死了也不让我去看他……长极啊,常老弟不肯原谅我,他不原谅我啊……”
随义八不知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难了,他只知道,从前师父什么也不想,只想着等一个人,后来师父谁也不等了,只想着把两个徒儿教好。在此之前,师父的故人随义八也只见过三个,一个自然是这位高师叔,还有一个师父唤他三哥,数年前便已病故,随义八曾随师父去过他的奠礼,另一个是漕帮胡帮主,在来梳江城之前随义八便已给他送去师父生前常用的一个酒葫芦。
就在老尤哭得快要背过气去而高师叔也劝不住之时,一个瘦骨嶙峋满脸生疮的小姑娘突然跌跌撞撞地冲了上来,把桌上的茶壶杯盏都给撞倒,随义八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那姑娘正是被拐卖到梳江城的秦烟,人贩子与老鸨子在隔壁雅间谈价钱,秦烟伺机咬了老鸨子一口跑了出来,正巧就撞在随义八这一桌上。
那时的随义八初出茅庐,满腔热血,见到此不平之事自然要拔刀相助。他救下秦烟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后来他发现秦烟一路跟着他,像个怎么也甩不掉的小尾巴。
后来才知道秦烟是个路痴,不知回家的路,何况梳江城距岐山千里之远,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要徒步回去也是难于登天。
随义八无奈,答应送秦烟回岐山,那时人贩子在他手中吃了亏心中不甘,便找来当时臭名昭著的中州三魁来教训随义八。
如今想来,当初在岭山破庙与中州三魁打了一架还是随义八在江湖上崭露头角的第一战。若不是后来三魁之一趁人不备抓了秦烟,还将她的脸划花了,随义八也不会一怒之下灭了三魁。
随义八第一次杀人,又因轻敌使秦烟毁容,虽然她当时满脸生疮也没什么容可言,但年少的随义八心中仍是坎坷难过。
却不想,秦烟虽是被划了脸,但脓血清出,几日后脸上的疮竟都好了,随义八担忧她脸上留疤,那秦烟却满不在乎,她自称是岐山医官秦离书的胞妹,区区疤痕她自能祛除。
当初岐山脚下一别,已是多年。
命数有时当真奇妙无比,当初瘦骨嶙峋弱不禁风的丑丫头如今出落成这般妖娆丰腴的女子。
秦烟亦是一眼认出了随义八,还失手打翻了随义八苦等了一炷香的汤药。
随义八痛心疾首道:“便是久别重逢你也别这般激动啊。”
秦烟活见鬼了一般指着随义八:“你就是被囚琳琅楼的神秘人?”
随义八撇嘴:“我一点都不神秘。”
“天哪。”秦烟低呼,“我心中高大威猛所向披靡的恩人哥哥怎么会……沦为山主的禁……”
在随义八眼刀子飞过来之际秦烟及时住了口。
秦烟不住地偷瞄随义八,那眼神让随义八浑身别扭,受不了地道:“有话快说。”
“恩人哥哥,一别数载,你可还好,阿烟十分挂念你。”
随义八闻言猛地打了一个寒战,说道:“打住,有这功夫叙旧,不如赶快再去给我端碗药来,不然你恩人哥哥就要死了。”
秦烟闻言连忙点头应好,匆匆出到楼外,琳琅楼同处机阁一般是山中禁地,闲杂人等不得随便进出,因而她带来的小厮便只能候在楼外。
秦烟拿了汤药又返回楼中,随义八接过,也不管烫嘴便一仰而尽。
待碗中一滴不剩,随义八问秦烟:“我这伤几日能好?”
秦烟从袖兜里拿出一个青瓷小瓶递过去:“此膏药外敷,不出三日便可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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