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懂事,甚至比同龄人懂事的都要早些,所以能明白母亲的心思,带着他这个拖油瓶住进与他并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的房子里,母亲为了在这个家里站稳脚跟,或者说讨取新公婆的欢心,那就只能把所有的心思放在那对父女身上,把他们照顾得无微不至。继父对他的态度虽然随和的,可总归不是亲生的,又要花他的钱,也有几分生疏和尴尬,更何况他还新添了个奶声奶气会喊爸爸的女儿,哪里会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龚月朝从来不觉得自己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可以生活的心安理得,因为谁都不会把重心放在他的身上。就比如晚餐有一盘肉菜,龚月朝是不敢伸筷子去夹的,只是因为有一次,晚饭的餐桌上摆着一盘排骨,他刚想夹一块,母亲就直接用筷子头敲掉了,她的意思很鲜明也很直白,让他不要跟妹妹争吃的,“你都十几岁了,要照顾妹妹知不知道,你妹妹正在长身体,你吃这些有什么用?”说着,便把排骨从盘子里夹了出来,径直放进妹妹的碗里,哄着乖巧可爱的女儿吃。妹妹用手抓进嘴里啃着,蹭了满脸的酱汁,开心得咯咯直笑,她无忧无虑的样子,却更深的刺痛了他的心,夹了几口附近的咸菜,低着头配了一整碗饭,黯然的离开了饭桌。其实他的母亲根本就忘了,他也在青春发育期,刚逃脱了校园霸凌,却又陷入了被嫌弃的深渊,实在是卑微。
那次之后,龚月朝也有了记性,懂事的什么都不去争了,越是这样,就越容易被疏忽。
“我想有个家。”龚月朝想了想,看着好友的眼睛,极其认真的回答说:“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后来他工作了,有了稳定的收入,继父给他拿钱买了房,他很慌张,分不清他们是想弥补过去的疏忽还是什么。他在那所老房里安了家,最初住得也不是心安理得,后来慢慢习惯了,才逐渐有了归属感。
他的心理不够健康,一部分是因为童年阴影,一部分则是因为缺少父母的关爱。
他出事之后,又不想欠人情,便迅速拜托陈煜生卖了房,还了钱,把他自认为亏欠的东西一并还了。更可笑的事情是他的那个妹妹却还在怨恨他。是啊,或许真的太丢脸了吧,因为自己蹲了几年监狱,让那一家人在外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龚月朝发着怔,此时秦铮铮盛好了汤和饭端了出来,喊了两声见他不动,就上前叫他,“老师,吃饭了。”秦铮铮伸出了手,想拉他一把。
“……哦。”龚月朝的反应稍有迟缓,就着秦铮铮的力道起了身。
“你在想什么?”秦铮铮看破他,问道。
龚月朝摇头,他心里的小别扭,很多都藏了起来,即使面对很亲近的人也不愿多说。
饭菜一看就很丰盛,秦铮铮很用心做得,他拿起勺子,舀了口摆在面前的青菜排骨汤,送进嘴里的一瞬间,鲜美的滋味便已经在唇齿间荡漾开了,还不等咽下去,秦铮铮又夹了块鸡翅放在他的碗里,说:“我还在汤里切了根山药,被压力锅炖化了,你尝尝鸡翅。”
难怪汤里会有绵绵沙沙的口感,龚月朝拿着筷子又把鸡翅夹起来,棕色的翅中表面,裹着浓郁的酱汁,上面点缀着蒜泥和黑芝麻,咬一口,蒜香便先行占据了味蕾,与鲜香的鸡肉争夺起了阵地,偶尔还会有点芝麻香迸发出来,最终也说不出谁输谁赢,反正都融合成美好的滋味滑进了胃里,填补了空虚的五脏庙。
“怎么样?”秦铮铮期待的看向他。
“好吃的。”龚月朝三下五除二解决了这块鸡翅,随之迎来的又是一块又软又嫩的烧带鱼。
他放下碗,细细的剃掉了刺,吃罢一块,又夹了一块,却不急着吃了,拨弄着饭,想起了在上海跟韦江远说的那些多沟通的理论,自己反而却没有做到,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其实,我是刚才是想起过去了。”
秦铮铮放下筷子,认真听他讲话。
龚月朝说:“我小时候,其实也不小吧,初高中的时候,我妈刚生了我妹,我又不是继父亲生的,她为了在那个家里有些地位,心思就全都放在了那爷俩身上,自然而然的忽略了我。”他比划着桌子上摆着的两菜一汤,“这样的菜,我想都不敢想,基本上都是我妹妹的,我能有点咸菜吃,可能都得谢天谢地。”他自嘲道。
“老师……”秦铮铮用极其心疼,极其小的声音喊了他一下,他只是知道龚月朝小时候吃过不少苦,却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般遭遇。法院开庭的时候,他见过那个流了满脸泪的女人,甚至现在还记得那张苦情的脸,他以为只是母子别离,却没想到还有这般疏离的亲情在作祟。
“我那时候,只想着长大就好了,自己能独立了,就好有个家了。其实,后来还是有改变的,他们给过我钱,帮我买房,就是你去过的那个。他们的家,我还是挺少回去的,觉得不是那儿的一份子。”
秦铮铮攥住了他放在桌子上的手,安慰道:“你现在有我了呀。”他笑着,眼里却挂着一圈泪。
“是。”龚月朝被他的笑感染了,不再伤感,“有你了,看见你们一家三口的照片,我很羡慕的。”他的目光望向电视柜上摆着的镜框。
“嘿嘿……”秦铮铮傻笑起来,突然,他心思一动,抓起放在手边的手机,把椅子搬到龚月朝旁边,打开了相机,就见屏幕上出现了两个亲密的脑袋,秦铮铮呶呶嘴,说:“老师,你笑笑。”
龚月朝弯弯嘴角,秦铮铮竖起手指,露出八颗整齐的白牙,笑得开心极了,还幼稚的比划了一个“耶”的姿势,就这样,留下了一张照片。
秦铮铮细心存好,对龚月朝说:“等明天我把这张照片洗出来,也摆那儿。”他指着电视柜。
龚月朝看着秦铮铮那双真诚而又无暇的双眼,重重的点了点头。
秦铮铮坐回到原来的位置,又往他的碗里夹菜,那架势,是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塞给他的。
吃罢了饭,龚月朝捧着一杯温水倚在厨房门边,看着秦铮铮洗碗收拾,说起了他的新领导,“那个李文,怎么吊儿郎当的?你可别跟他学坏了。”
秦铮铮正认真的用洗碗擦刷盘子,手上沾了一堆泡沫,马上被他的话引起了好奇心,转头望着他,辩解道:“老师,我们领导还挺好的。”
龚月朝摇头,“我看不咋样,像个二混子。”
秦铮铮噗嗤一声笑了,对龚月朝说:“我跟你说过我们队里那个姓严的老警察吧,以前就是他师傅来着,据说是因为救他才受的伤。”
龚月朝没想到还有这番渊源,连说不值当。
秦铮铮却说:“其实我听说我们队长以前也挺正派的,就是后来他师傅受伤不能干刑警之后,才变成这样的。”
“哦?”
“好像说是刚当警察那会儿,有个案子,因为他太意气用事了,造成很严重的伤亡,不过我到这儿时间短,还没参悟明白,我们领导也不愿意讲。”
龚月朝便想起那李文对他说的秦铮铮的短板,瞬间懂了这话里隐藏的深意。
可他觉得秦铮铮就这样挺好的,具有对于职业的热情,觉得干工作是快乐的,那就足够了,圆滑世故这些东西可以再慢慢的学,没有人不经历波折,只单纯凭借教导就会懂得这些的。于是他又把话给拽了回来,说:“但我得承认,他业务是能力很强,比以前立夏分局的那些人好多了。”
秦铮铮心里当然清楚他对于警察的成见,但不辩解,龚月朝肯接受他的职业就已经算好的了,不能再强求更多了,毕竟人人心中有杆秤,自是一切都有衡量的。
聊完了李文,龚月朝说起了案子的事儿,他说:“在警察局做笔录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事情有蹊跷,但是我不敢确定,所以就没说全,有空的话,你给我分析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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