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沐城心里也是清楚,他最近这两年身体素质着实下降了不少,原本一年半载的都不感一次冒的他,现在沾到点儿冷空气就会把体内那股子邪气勾起来,来上这么一场,轻则咳嗽个十天半个月,重则发烧卧床。他原本以为这就是坐牢那几年导致的身体落下来的毛病,再加上公司事情多,还有抽烟喝酒的没个节制导致的,就根本没意识到问题有多么严重。
想必是顾铭看他总生病,所以才用这种话来威胁他,他还偏吃这一套。
顾铭和那个老专家关系不错,一系列检查下来,把一堆结果报告递了过去,老专家皱着眉头翻来覆去的看,最后推了推自己的鼻梁上架着老花镜,用一种特别严肃的语气说:“顾铭啊,你跟我出来一下吧。”
他鬓角上的白发在阳光下面闪着银色的光,闪得时沐城心里直发慌。不过他看他们二位吞吞吐吐的就好像在瞒着他密谋什么坏事儿,一声便喝住了顾铭跟着大夫往外走的脚步:“顾铭,你给我站那儿。”他虽然发了几天的烧,可命令顾铭时候的声音还是中气十足的,倒是把那老大夫吓了一跳,“有话就在这儿说清楚,遮遮掩掩的成什么样子。”
顾铭与他对视,见他坚持,便对大夫说:“那您有话就直说吧。”
对方坐回到椅子上,清了清嗓子,把片子从一堆检查结果里抽出来,挂在看片子专用的灯板上,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抽出跟黑色的钢笔,指着时沐城肺子的照影,停在一片肺叶那里,说:“这个地方有结节。”
时沐城和顾铭两个都没学过看片子,哪里有问题根本看不懂,瞪圆了眼睛也觉得两片肺叶没有什么差别,都一样。
大夫看他们一脸懵懂,干脆挑明了说:“这结节在我看来不是特好,说不好听的,那有可能就是癌症。”
“癌症”两个字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这就懂了,他之所以支支吾吾的要瞒着时沐城,也正是因为检查结果不好。
顾铭倒是比时沐城先一步慌了手脚,站起了身子,凑到片子跟前看,还真的在医生钢笔指着的地方发现了几处不一样的点,“这么小的东西,你说它是癌?”
“肿瘤又不差大小,大了就更完蛋。”对方把老花镜摘了,揉了揉眉心,复又戴上,拿起几份他们看不懂的报告,说:“指标也不是特别好,还有炎症,幸运的是长得位置不错,应该能彻底切除,如果你们不放心,我可以给你们介绍个北京的专家,他是我同学,肺部肿瘤权威,比我经验丰富。”
就这样,顾铭硬扯着时沐城坐车去了北京。
北京大大小小无数家医院,任何一家医院的号都不好挂,这个道理是人都知道,更何况是权威的专家号。然而他们也是幸运的,借着这一层关系,也没用太多麻烦,趁着大夫午休的空档摸去了办公室,把各项检查结果的报告往上一递,对方二话不说开始看片子。
这位和张州那位看报告的姿势一模一样,都皱着个眉头疙瘩,一脸苦大仇深,就好像时沐城真的要不行了似的,给他们两个紧张个够呛。
想必是这二位之前沟通过,人家看完也没什么废话,直接就给了建议:“我看还是手术吧,等手术做完,看看里面情况和病理结果,然后再制定化疗方案。万幸的是位置还是不错的,这玩意再歪个几公分,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
肺部的肿瘤多种多样,肺部结构又极其复杂,有的肿瘤位置不好,就直接宣告了患者的死刑。既然两个人大夫都说位置好,那就说明时沐城还有救,虽然最终都逃不过那一刀。
原本时沐城在张州还带着一股咋咋呼呼不信邪的劲儿,到了北京见这位权威,人家三言两语就宣告了他的“死期”,要不是顾铭一直薅着他,他可能连医院的大门都走不出去。
想他时沐城,从二十岁出头就开始在道上混,吃过苦,挨过欺负,好不容易发迹了,就又去蹲大牢,这二十几年打拼下来,说不上叱咤张州商界,却也是张州、甚至是省内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却要被一场病给击垮,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两人坐在去火车站的出租车上,司机见他们俩个与自己年纪相仿,便操着一口京片子在那儿侃政治,时沐城听着心烦,刚想让那司机闭嘴,顾铭却按住了他的手,递给他一个眼神,时沐城顺着顾铭的眼神看出去,他竟然发现车子刚好路过长安街,天安门、人民大会堂、迎风飘着的五星红旗……就在北京难得没有雾霾湛蓝的冬日的蓝天下交相辉映,是一种凛冽而又正义的美。
“回去好好治病,有我呢。”顾铭只说了这一句话,就在红旗下,就好像发什么誓一样。在张州脆弱的是顾铭,可一到了北京,顾铭倒是显得比他时沐城还坚强了。顾铭这一出,却让时沐城这八尺男儿差点哭出来,时沐城吸着鼻子告诉自己这是生病导致的情绪脆弱,可想想如果没有好友,自己是不是就真的熬不过去了?
“我就是不想认输。”时沐城看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道。刚刚的景色就在他的注视下闪过。
“我知道。”顾铭的话音落了,时沐城明显感觉他抓着自己的手更用力了一些。他转头看着顾铭,顾铭的脸上写着的是坚韧和自信,“病肯定会好起来的。”
这个从青年时就跟在自己身边一直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好友,从未在利益问题上为自己争取过一分半分的,甚至还在他随江投资失败时给他擦屁股、做善后,等他出狱,兢兢业业的没有半点儿怨言。
用顾铭的话来说,如果没有时沐城的头脑和胆子,他顾铭也没有今天这样的辉煌。
时沐城犹还记得年轻时的顾铭,戴着一副酱油瓶底子一般厚的大眼镜,衬衫扣子都要系到脖子最顶上那一颗,背着个军绿色的帆布袋子,一副傻乎乎的样子,总在他身边耳提面命的告诉他,这个不能做,那个是违法的,被他敲打一顿之后,也还是会硬着头皮跟着上。他们替人家运输违禁品,捞到了第一笔金,这傻子捧着那一厚沓子人民币眼镜都被吓掉了,跟他说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时沐城当时拍着胸脯说:“老子以后让你见识更多的钱。”
后来他们真的有了钱,时沐城就开始大手大脚的出去花天酒地,还美其名曰说是应酬疏通关系。顾铭会试着拦他,却从来不跟着,拦不住了就说让他注意点儿,别染了奇奇怪怪的病这种话,他说出来是从耳朵红到脖子根,时沐城还臭不要脸的跟他说:“赶明儿哥带你开开荤。”给年轻的顾铭吓得直摇头。
后来时沐城还真带着顾铭去开荤,那灯红酒绿的夜总会,时沐城搂着不人不鬼的女人喝酒笑闹,顾铭正襟危坐,就像个检查纪律的严肃的教导处主任。
事后,时沐城说他没劲,顾铭当时还说:“我就这样。”然后就气鼓鼓的走了。可第二天,他又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拿着账本跟时沐城说:“你得节制点儿了,这个月咱们可花销超了。”
时沐城大手一挥,说:“老子还要靠这个疏通关卡、买关系,不然你以为咱们生意那么好做?不这样,以后咱俩都得喝西北风。”
顾铭也知道,他们做这种拿不上台面的生意,不光要能吃苦,还真的得像时沐城说得那样,不然确实是没有出路的。
不过他这次闭了嘴,下次还会说,说罢了就算了,因为他知道,时沐城不见得会听,他就始终在时沐城身后给他操持着越摆越大的摊子就好了。就好像后来他不同意时沐城去随江投资,时沐城却像着了魔似的,执意要去,失败了,坐牢了,他就负责善后。时沐城出来了,他还是忠心耿耿,勤勤恳恳。
想着这些,时沐城难过的劲儿彻底过去了,他又笑了,说:“回去做手术吧,我还没活够。”
就这样,通过关系,从北京请了专家,又在手术之前把公司托交给龚月朝,时沐城被推进了手术室。
时沐城对于麻药这种东西的反应似乎慢了些,他甚至在手术前半段都能感觉医生拿着刀在他身上胡乱的切割。醒来再睁眼时,他就觉得自己在病床上跟一条生命将尽的咸鱼没什么两样。
顾铭看起来比他好像还狼狈些,一直以来,这个一丝不苟刻板有礼的家伙,此刻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毛衣变了形,里面衬衫的扣子是胡乱扣起来的,还硬生生把毛衣支出个包,胡茬子从唇边冒出来是一片的青紫,眼镜片难以遮挡住的眼睛的浮肿和黑眼圈……时沐城想说很多话,都被赶过来的医生堵在了嗓子眼里,等他了解完一切,就又体力不支昏睡了过去,最后把想说的忘了个干净。
医院里人来人往,除了晚上,护士清走了来探病的人之后,病房里才又只剩下他们两个。单就这几天,利用这种时间,顾铭与他说了很多的话,商量公司的未来,探讨医生给的治病的方案,讲讲最近张州发生了什么,却从来不说关于自己的东西。
顾铭活了这么多年,仿佛从来没有过自己。
因为他的人生似乎从二十岁出头开始就一直都围绕着时沐城打转转,就像月亮绕着地球那样。
“说说你自己啊,你也同意把公司给小老师管,以后你准备干什么?总不能一辈子伺候我吧。”时沐城吃着秦铮铮买给他的橙子,这么问顾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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