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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声滚石坠地,崩裂的脆响如一根寒针,瞬间刺痛他迟钝的神经。杜舞雩意识到,自己居然未死。天可怜见,竟给人一条生路,杜舞雩动了动指尖,不知是悲是喜,吐出一口气,蹭在脸上的松针扎得人眼睛疼。那棵长在石缝里的茂密岩松盖在他身上,虽然一开始砸得甚重,却也缓了落石力道,只是新伤覆旧痕,连喉咙里都是淤血,他努力了好一会,才勉强咳出点声音。

这极浅的一声,在弁袭君却似救赎。压在杜舞雩身上的石块被迅速挖开,有一点光透进来,照在他狼狈不堪的面孔上,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就把眼睛闭合住了。

只感到自己被一个极重的力道猛拽起来,弁袭君抱住他,浑身都在发抖。那手臂颤得厉害,几似虚脱,便如鸟类被拔去翎羽的双翼,犹在格格战栗不休。忽然的,有潮湿而滚烫的液体滴在脸上,沾染杜舞雩的眼睫,这濡湿之感有些不适,他几乎想睁眼,不过还是忍住了。

只是那发烫的水珠,犹不断落上他面颊,如绝境逢生的狂喜,又似沉湎在梦的惶恐,一滴滴灼得入心,不知过多久,才终于止息。

第七章「七」

“祸风行?”

无人应。

“一剑风徽?”

不吭声。

“杜舞雩?”

房中依旧一片寂静。在这慑人的沉默之中,小心翼翼说话的人也逐渐低了声音,像是感到有些失望。一片黑暗里,听见人衣角拂过地面的摩擦声响,在细细地朝远处曳去,门吱呀一下,被打开又合上了。

屋内的杜舞雩睁开眼,看着头顶的罗帐。上面绣着团花纹样,金丝红线的,瞧着很是热闹喜庆。

另一处,冷灯昏烛,帘幕低垂,缭绕的烟气之中,似有剑刃上的寒光忽明忽灭。古陵逝烟收剑入鞘,双眸微凝,他眼珠漆黑,转动目光时极为雪亮锋利,让人一时辨不清方才闪动的是剑光,还是这一双锐眼。

他容色镇定,眼睫却略垂着,显出若有所思的神态,而这若有所思,往往就代表着算计。一旁凉守宫摇着扇子过来,替屋子角落的熏炉添几片香料,他抬头看了古陵逝烟一眼,便在心里讶然道,大宗师这是又要算计人了。

居上位者,谋划时不用声色俱厉,眼珠稍稍转一下,就是缟素十里。此时这位被算计的倒霉人,正往未雨绸缪行去,步履凝重。逆海崇帆的圣裁者依旧捻着孔雀指,下颔略抬着,还是不可一世的高傲仪态,却藏不住眉眼间的倦怠之色。

等他踏入帷帐,香已经点燃,连一对茶杯都仔细地摆好。弁袭君抚了抚衣摆,端正坐下,口中却说心情欠佳,把茶谢绝了。

古陵逝烟对此十分理解,也感到遗憾:“弁袭君,之前复活一剑风徽的行动未能成功,我也甚觉抱歉。”

“这乃是外因作祟,既无法挽回,也就不必再提。古陵逝烟,对你的一番心意,弁袭君感激备至。”他面露疲惫,昔日凛凛眉目削了三分神采,想是受打击极重。古陵逝烟也似感同身受,为之动容,痛陈那碍事之人是何等可恨:“若不是意琦行带同伙来雷关斜谷闹事,行动也不会半途而废,一剑风徽的尸体更不至于——”他看了弁袭君一眼,见对方双目一凝,也就适可而止地打住了。

两人皆正襟危坐着,古陵逝烟双手捧杯,弁袭君则将手搁在膝上,视线不能见。他目光淡淡一扫,看弁袭君身前瓷杯动都不曾被动一下,便叫随从将那杯冷茶倒了,重新沏过。

弁袭君摇头道:“不必了。”抬手欲阻之际,指尖下意识按上了桌沿,古陵逝烟轻瞥一眼,便看见那五指皆有被划破的伤痕,于是温声说:“圣裁者当真重情重义,不忍见故友尸身蒙难,尚要将其自乱石里掘出。”

他这一番话说得字字恳切,也似替杜舞雩感到欣慰,弁袭君一双孔雀眼里光芒微暗,沉默片刻方说:“若非我独行其是,他也不会落得现在这样。经此一事,我也不愿让他再受波折,已把他掩埋了,从此江湖里再无一剑风徽。”

“但还有你黑罪孔雀。”古陵逝烟淡淡道。

弁袭君微微一笑,意态却很是苦涩。他轻声说:“自然。可惜了……事情原本不该如此。若是造化球真有神能,一剑风徽现在便已复生,奈何天不遂人愿,意琦行——”

尾音上扬,便似恨意涨涌,陡显凌厉,古陵逝烟面不改色地打量他神情,暗自斟酌话语,方要开口补上几句,却听弁袭君蓦地接上:“然而他助我碎石,毕竟是好意,恩仇相抵,弁袭君也就不计较了。”

古陵逝烟:“……”

仿佛听见一首合意琴曲出了杂音,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杯沿,正色说:“恩浅仇深,如何相抵?”

“虽是如此,一剑风徽已然入土,你我作为皆无用功,再做追究也未免小气。”弁袭君意态从容,倏尔又不慌不忙续道,“不如另提一事。仪式上我似见祸风行尸体有所动作,若是当真,他便在山谷崩塌时再度殒命,不知你可愿与我一起追查,那震碎山壁的剑气是何人所出?”

烟都宗师惋惜叹言:“逝者已矣,雷关斜谷更不复往日面貌,恐怕难寻痕迹。”

弁袭君无奈应同:“也是,既已麻烦你许多,不好再相扰。阁下对我的帮助,弁袭君自当回报,这样吧……”

他略略思索,旋即从袖中掏出一物,郑重搁在桌上。

古陵逝烟定神看去——此物通体漆黑,纤纤生光,却是一根孔雀翎羽。

“听闻大宗师雁过拔毛,黑罪孔雀一番经过,也自当留下一根。”弁袭君嘴唇微抿,浮现一丝微笑,“弁袭君凭此允诺,若有需求,可助阁下一事。”

话语流畅,一派自然,却完全不在规划之内,古陵逝烟表面虽不动如山,心中却是百般念头都周回了一圈,但他不愧经验老到,很快定下神来,一字字地说:“如此甚好。”因声声顿挫,听去格外有力。

室内香气徘徊,有静气效用,此时闻上去却并不可喜。凉守宫躲在外头观察许久,一颠一颠地上来倒茶,悄悄看了古陵逝烟一眼,啊呦,大宗师情绪可不太妙。

千虑一失的道理,对谁都很通用,而古陵逝烟在心中打算盘的次数堪称上万,如此机率已经很低。不过他早习惯旁人按自己算好线路行走,如今见弁袭君偏偏踏岔一步,心下甚为抑郁。虽说杜舞雩下落疑点甚重,但见弁袭君毫无合作的意思,也只好忍痛将写好的剧本弃置不用了。

送走这位失败的交易对象,古陵逝烟挑灯独坐,一脸阴晴不定,暗暗惋惜着空饵诱来的好鱼。所谓夜路走多,难免撞鬼,坑人无数的烟都宗师,至此方有阴沟翻船之感。

另一头,弁袭君沿河而去,穿入柳荫,入眼只见一片繁花如锦。姑娘蹲在河岸,侍弄着一盆香雪球,听见脚步踏近,便抬起头来,对他莞尔一笑。

“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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