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色秋并没有打圆场的意向,负手站在一旁,怀揣着刚拿到不久的地擘印。昏暗的天穹渐压下来,几乎覆在了烟都宗师深灰的发间,那凝着云霭的眼睛显得淡漠森冷,而在他的面庞上,却渐渐浮出了他所习惯的微笑。古陵逝烟慢慢地说:“弁袭君,妄论人长短,可非是正大光明的行径。”
弁袭君已定下心来,眼梢略抬,眸光在人身上堪堪剜过,索性道:“烟都宗师行事,也一向不是很磊落。”
他尚记得古陵逝烟对杜舞雩的坑害,讲话便不由刻薄。对方倒仍未发作,只是漫不经心道:“我这次来,只是赴鳌首的邀约,不曾想在此处撞见你。”
见弁袭君不答,古陵逝烟拨了拨头发,温声一笑。他说:“你为何要来这里?圣裁者不是忙得很,居然拨冗来蓝峰十二涛,才让我不得不碰见。也不晓得这算是偶遇,还是属于弁袭君的劫数?”
他态度从容温雅,声音舒缓着,却似冰河下蜿蜒的水,越流往深处,越显冰凉。当那河水终究在末尾凝冻,古陵逝烟的话语停止了,手上却开始有了动作,轻轻按在百代昆吾漆黑的剑柄上。
心黑剑黑的大宗师,也许应当戴一双黑色的手套,才算凑一个圆满。弁袭君双足踏位,凝神聚力,手指上暗捻了法诀,确保突兀动手之际也能有所缓冲。身前古陵逝烟按剑不动,足尖轻移,做蓄势之态,口中却只是淡漠道:“一向忙碌的圣裁者,即便对古陵有遗恨,也有心无力,而古陵——”
只听耳边一阵剑刃破空,觑准了弁袭君肩头,瞬间往斜里狠削过来。百代昆吾飞扬的剑穗宛若毒蛇吐信,剑光流旋,径直缠上,弁袭君心有防备,立时腾身后退,仰首闪避而过,仍被裁纸似的割破一块衣角。身影交错,一躲一攻,古陵逝烟快步逼上,剑锋飞转,口中话语却不止休:“而古陵又怎能让你有将之实现的机会呢!”
弁袭君心上一紧,知晓对方已将自己视为隐患,必不会纵之留害,他手上结印,化作黑羽翻飞,却见百代昆吾白光转动,哧哧而响,如旭日破暗,转眼将术法尽驱。他抽身不及,又无六赋印戒在手,更显支拙,古陵逝烟攻势迅疾,横挑斜劈都是往他手足而来,却似要将他制住圈禁,弁袭君只觉心中一凛,张目厉声道:“鳌首!”
在外观战的一色秋毫无动作,却似闲庭观花,微微含笑。弁袭君心乱如麻,又独木难支,被削断了几绺头发,他就像一只无意踏入陷阱的禽鸟,扑腾翅翼,却无处飞离,惟感一阵心跳若鼓。阴云沉沉垂落,逼在人头顶,仿佛是上天要将他倾压在这地上,他哑声喊道:“鳌首,十三刀之间,本不应彼此相害!”
“是你自送上门,如何怪我?”一色秋淡淡开口,弁袭君胸中一滞,古陵逝烟翻手转剑,扫中他下盘,逼得他不得不向后栽倒。百代昆吾向上略挑,刺破衣袖,剑尖直指弁袭君下颔,眼看便要削中,耳边却骤闻“当啷”一声厉响,一把剑横上头颈,正将烟都宗师兵器格住,弁袭君惊悸未止,转目一望,却是他至为熟悉的六赋印戒。
一色秋站在他身后,手持剑把,眼中平淡无波。弁袭君只觉心中似有一处忽沉下去,他张唇欲言,未及开口,却感觉后颈被人重重一击,袭上四肢百骸的痛感让他立时软倒,像一个断线的戏偶,脱力地摔落在地。
身形委顿,散乱的长发披散在苍白的面容上,原本干净的脸孔尽染尘泥,弁袭君在昏迷中吃力地吐息着,眉心犹不甘愿的紧蹙,俨然是斗败者的落魄风貌。一色秋俯身打量了片刻,漫不经心地说:“十三刀确实不应彼此相害,然而,我又如何害你呢?”
古陵逝烟收剑入鞘,走到他身侧。烟都宗师的鞋履踩过弁袭君衣袖,将那块精细布料碾进土里,一色秋轻轻地补上一句:“不过是借人之手罢了。”
天更暗了,有白亮的雨时而划下,在那无血色的嘴唇上漫开,宛如毕星垂悯,赐予他这仅有的甘霖。然而这水露又是如此冰凉,剥夺了他心口最后一点温热,弁袭君的呼吸渐低下去,那不安而细弱的声响淡了,像沉入一道深深的水,不能听闻。
一色秋拂了拂衣上的雨珠,轻描淡写道:“他还是太想当然。”天葬十三刀的鳌首瞥了古陵逝烟一眼,又问:“留下他,不知大宗师有何打算?”
古陵逝烟道:“引鬼上门。”
“哦?”一色秋仰头望了望灰蒙蒙的穹宇,昏暗的天色中,连绵的云海乌压压一片,看去如涌动的幽冥长河。他道,“现在天气虽阴,却也不见得有鬼。”
古陵逝烟负手而立,双目阴翳浓若墨染。他笑意更深,好整以暇地往倒伏在地的人斜斜望去:“一个应已死去的人,如何不是鬼?”
第二十三章「二十三」
以人作饵,蔓引株求,这方法从古至今,效果都很显著。
人既不可舍七情断六亲,在心中难免有些至为柔软的挂念。于弁袭君而言,杜舞雩是他的弱点,捏住这一处便是掐了死穴,一路行来,已不知为此受过多少苦楚。然而这份牵绊并非平等,他甘愿为杜舞雩付出一切,却从不期盼对方也如自己那样。杜舞雩是个温柔的人,对他有相伴之温情,同袍之深谊,却从不是爱,而这一丝萤火微光,却也实实在在地给过深陷绝谷的他,一点心尖上的柔情煦暖。
但现在,弁袭君反希望这一点情谊,亦从未有过。
四周是细密的雨声,听去急促尖利,仿若无数绵连的银针戳刺在叶尖上,从空落的枝梢纷纷洒洒扎入他的躯壳。古陵逝烟勉强算有些良心,将他捆在树底下,然而毕竟不甚茂密,这堪称寥寥的遮蔽之效,在彻夜不歇的骤雨中,更是少得可怜。
弁袭君差不多是被淋醒的。他手足被缚,动弹不得,试着运转功体,也差不多被封了个彻底。此处地势低洼,积了好些雨,混着浊泥尽数漫在脚边上,他像个湿淋淋的水鬼,披头散发的,昏昏沉沉捱了一夜。等到再醒,依旧是昏沉不见天光,未知今夕何夕,只是想雨当真是落得大,昼日也如定昏一般。
古陵逝烟的盘算,他大致也明了。他不欲杜舞雩尚存人世的消息透露出去,亦是为此,烟都宗师至为忌讳的便是风克烟的定律,杜舞雩是他的隐患,唯有彻底扫除,方能安心。
只是居然拿他来作诱饵,真是……弁袭君在心里苦笑一声,未能换得巽石,搭上了六赋印戒,还赔上了自己,这交易当真是亏得厉害,而牵连上杜舞雩,更是他不甘愿的事。雨簌簌地从枝叶间落下,冷如针砭透骨,他迷迷怔怔地想,杜舞雩还是不要来的好。
对于重情的一剑风徽而言,弁袭君自然有引他涉险的分量,尽管他们之间是那样复杂,仿若隔着一道不见底的渊水,内中流淌的不是恨,更不是爱,而是比两者更为深刻,更无法逾越的东西。
那名为回忆。
湿透的长发蜿蜒在肩,有几缕从额上滑下,扎进了眼里,举目一片模糊。茫茫雨丝若心念纠葛不清,像一张无色的网罗兜起世间忧惧爱怨,混浊而泛滥的雨水浸泡着他的心脏,仿若有一根拔不出的刺在不住作痛,它连脉贯心,流脓渗血,弁袭君吃力地吸了口气,忽然喃喃说:“画眉,我若就这样死了,是否算是报应?”
他声音游丝般轻,沉在雨声里,那繁杂的声响在他涣散神志中,却也渐渐柔和起来,他想起那年少的女孩子,总是眷恋地偎在他肩头,像一只无害的小动物。那虚弱的水似的眼睛,似乎仍在茫然地注视着他,如同正不解为何自己大病初愈,兄长便又病倒了,又在疑惑为何渐渐看不懂了自己亲昵的伴侣。她仿佛感到害怕,在那眼里渐涌起了水雾,开始不能克制地溢出,滴落而下……
弁袭君睁开了眼,他的双眸也是湿润的,有什么在那通红的眼眶上盈盈欲坠,很快的被雨水冲落下来。这冰冷的针似的雨,在回忆中仿佛也温暖了,变作一种怜悯,那个天真又包容的姑娘,她的兄长在她眼中是那样可靠而可信,直到死,她都不会想到是谁害了她。
他想说抱歉,喑哑的喉咙却讲不出话。画眉是他亏欠的血脉至亲,是杜舞雩的遗憾,是他们之间曾经秘不可宣的隐痛。这道疤一被揭开,就如一块尚可观瞻的原石被剖出丑陋的败絮,再不堪入眼,杜舞雩斥骂也好,背离也好,又或是冷漠相对,这都是他本应当承受的。
所以……濡湿的睫毛在雨水中轻颤,水流淌过弁袭君的脸颊,他就像一个逐渐沉没的人,在缓慢地浸入水底,犹然仰起头来,望着头顶朦胧的天穹,他想,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来寻我了……
只是,上天却不允诺这悲哀也无人相信的祈盼,错乱的雨声中响起了人的足音,在一步一步地往树下踏近。杜舞雩的轮廓被洗得模糊,于弁袭君眼中宛若一缕自雨中逸出的烟雾,逐渐地凝形聚貌,停在他的面前,正是他所深深眷念的模样。那似乎是忧虑而关切的,却也如捉不住的幻觉般,一闪而逝了。
杜舞雩撑着一把伞,大约是步香尘借给他的,画着不甚清晰的鸟雀图样。那人于树下站定,在茫茫的烟水中,看去仿佛是弁袭君记忆里的图景,便似下一秒,他就要开口温声地劝说,应当平心静气,莫要急行,那时光阴尚早,一切都在,可以悠悠长长地一直走下去。
可惜这毕竟不是现实。
伞下,杜舞雩眸光微怔,又冷了冷。他僵立片刻,还是弯下腰,将伞卡在了弁袭君头顶的树枝间,勉强作为遮挡。弁袭君的眼神空茫而悲哀,脸上水渍纵横,像一个被打湿的苍白纸人,这落魄又凄凉的样子,是杜舞雩从未见过的。
他们的视线撞在一起,无从闪避,那属于弁袭君的脆弱目光如同一块细小而坚硬的指甲,在他心上轻轻一刮,却传来难以言喻的酸楚。步履也停滞了,打在关节内的针在隐隐作痛,他似乎能听见女大夫在问:“这四根针扎进去,能让你暂时如常人一般行动,只是有些隐患,你当真要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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