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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目光一转,去望杜舞雩。自己的出现让他挺直了上身,却因精疲力竭而不能站起,瘫坐回去。尽管如此,扣在座椅上的手指仍被捏得惨白,杜舞雩盯着她,浑身都是绷紧的,在等候着她的宣判。

“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病患!”步香尘却是发作道,饶是再怎样好脾气的大夫,也要被这两人折腾得起火,“这么能生事!”

“大夫……”少年哀告道。

杜舞雩嗫嚅不语,眉目死灰般黯淡。他心知理亏,并未开口,但忧虑仍在折磨着他,令他五内俱焚。步香尘却尚未说完,只是自顾自地道:“你们这样,简直是砸了我的招牌。这算是怎么回事?刚送来的时候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现在两个都半死不活!”

杜舞雩却忽的道:“……半死?”

这边际不明的用词是一盆温水,浇淋在他行将绷裂的神经上,杜舞雩略清醒了一些,他的声音喑哑着,却不能控制地颤抖起来,宛若恍惚中听闻了云端的谶语,短促又暧昧的,让人畏惧自己是否偏差了解读。他的心神动荡着,耳目也因激亢的情绪而显得昏聩了,仿佛这判词是吊在他喉咙里的一口气,听到了就能毫无挂恋地栽倒下去。他撑在墙上,只模模糊糊地听见步香尘说,

“是啊,死了一半,还有一半就看天意。”

第二十七章「二十七」

“先生。”少年在身后唤道。

门外徘徊的身影有些失神,步履僵硬,却到底因他的唤声而顿了一顿。杜舞雩转头看向他,眼神尚怅惘着,少年心下一涩,口中仍温声说道:“步大夫施针还要一段时间,您脸色很差,先去休息一会吧。”

“是么。”杜舞雩含混地说。

“您看上去,似乎好几天都没有睡好。”少年试探着道。

杜舞雩的眼神动了动,看去依旧是略茫然的,他恍惚不定地说:“有几天了?”

少年说:“这是第三天。”他续道,“步大夫说过,我们着急也是没有用的。主人强行转接了您身上碎脉废功的创伤,要治疗必定需花费很长时间的。”他话语甫出口,见对方神色一变,心里不由后悔。杜舞雩目光动荡,眼里蒙着片涣散的雾气似的,望得人心里发慌,少年快步上前,急迫地说:“您不必为此责备自己,主人是心甘情愿的,因为他一直觉得,是自己对不起您。”

他跟从弁袭君已有很长的时间了,两人虽为主仆,弁袭君却未自矜身份,隐瞒他什么,这段压抑无望的情感,少年看得全然明白,也正因无望,只要杜舞雩能为这付出感到一丝一毫的伤感,弁袭君也就欣慰无怨,然而现在这样,却不会是他想要的。

“是啊……他对不起我。”杜舞雩喃喃地说,却蓦然硬了声音道,“他这样想,才是让我们彼此折磨!”

这回答却是他不曾料想到的,少年一时无措,正不知如何回应,只见杜舞雩苦笑着说:“事到如今,我已经无力考虑那些过去的事情,我只知道他做的这一切,都在逼迫我正视他。”他垂下眼来,好像心中万般怨愁都梗在了喉咙里,无处纾解,只得喑哑着,“现在他成功了,却准备这样抽身而去。”

“先生……”少年怔愣道,他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神情惨淡地别过脸去。那突如其来的言语重重敲在他耳畔,一时竟不能消化,等到他明白了,便有些想笑,又想流泪,眼眶给烫得瞬间泛了红。

此时他是多么希望弁袭君能醒过来,听一听这出自肺腑的话。他们曾有那么多推心置腹的机会,却要用乔装遮掩来蒙蔽真情,明明他们可以为对方做任何事,但做的最多的,却是在彼此伤害。

少年的心口像鼓胀着一蓬热血,让他说话都不由带上了颤声,他猛地扯住了杜舞雩,几乎是恳求地讲道:“等主人醒来了,您能亲口对他再说一次吗?”

杜舞雩惨然道:“他还能——”

“主人会醒来的,只要您希望!”少年激动地提声说,“主人是这样的恋慕您,他愿意为了您而死,那么也只有您,才能让他活过来!”

他这样铿锵说着,滚烫的眼泪便不由涌流而出。人若是如朝菌蟪蛄,也许尚能珍惜眼前,然而一旦拥有了漫长的生命,反而不断地蹉跎消磨,直到彻底委顿凋谢,方才试图挽留,少年在心中急切地想,一定还来得及的,这两人忍受着如此长的流离恫忧,绝不会只换来一个伤逝的结局……

天际雨渐朦胧,侵湿了檐下,他们在门外一个惶惶无措,一个泪水零落,凄楚得实在难以言喻,步香尘方步出门外便看见这副光景,只觉他们如同跪在午门的囚徒,只等当颈一刀或是快马赦免。对着两人无言的殷切,女大夫心里莫名有些钦差似的的快慰,令她不由勾起嘴唇,直截干脆地给出这道被等候许久的旨意。

上天毕竟还是给了弁袭君眷顾。

一只鸟从枝上窜跃起来,哗啦的扫下一片积雨,在树下铺开弧形的水痕。少年已狂喜地奔出门外,遵从步香尘的使唤去买药,杜舞雩仍站在原处,神态紧绷着,抿着嘴唇,让欲出的话语如同在弦的箭,隐隐绰绰的迫切。

“我能进去看看他么?”他问道。这时他反而冷静了,心灵的动荡平息下来后,他已清楚地看见了眼前的道路,曾经是许多人推着他,逼迫着他向前走,而如今,已是他不得不自己踏上的时候。

“他甫出险境,还在昏睡,你们都应好好休养一下。”步香尘说,“而你,更应当整理一下心绪。”

“他什么时候会醒?”杜舞雩问。

女大夫细长的眉眼一挑,莞尔道:“还记得我救治你的时候,对弁袭君说的话么?”

“什么?”杜舞雩蹙眉。

步香尘笑得满面春风,俏生生如开在枝上的三两朵春花:“我说你当时的情况,要么是伤势太重,不能苏醒,要么是某些原因,不愿苏醒。”

她看着杜舞雩微窘的神情,好整以暇道:“而他现在,也正是这样。”

见对方沉思不言,步香尘拨了拨头发,径直向内走去,色泽艳丽的衣摆轻飘飘地被吹起来,烟云似的拂过杜舞雩眼睛。

“再过两天,你进去看看他吧。”

两日之后,步香尘如言来寻杜舞雩,告知他弁袭君的状况已稳定,只是未醒罢了。“不过别说神迹了,他周身功体都为救你散了个干净,当初的黑孔雀,可算是彻底被拔了毛了。”

女大夫又要杜舞雩伸出手来,给他把脉。白玉似的手指在腕上按了按,步香尘点头道:“你已恢复,看来他苦心到底没有白费。”

她站起身来,如释重负般舒展笑颜:“你可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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