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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么支支吾吾地讲着,又觉自己真是可笑至极,脸上便不由生出惭愧的意思。面前杜舞雩不应答,眼睛专心打量着他,浩荡的天宇似的,沉默而包容。“你果然睡不安稳。”语罢又问,“要我请花君多开几服药么?”

他摇头,杜舞雩便微微笑起来,了然一般,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这动作很轻,像撩起一捧浅水,又轻轻落下,洒开一片淡色的涟漪,倏尔便平和下来,让整片湖水陷入深深的安闲。他的心如同也随之沉了回去,在这宁静里想道,眼前一切,当真是比任何梦都要好。

他也曾经做过荒唐的梦,待到醒来,内中缱绻只如落在苦行者口中的一滴水,更衬出喉舌的枯焦罢了,然而此时居然是真的。就像在黄沙中跋涉良久的人,以为眼前的绿洲不过是海市蜃楼,然而俯下身来,触碰到的水泽,却是切切实实地给了他滋润。

他几乎就溺死在这片水里了。

心跳一时乱得无章法,混混沌沌之间,忽的听见杜舞雩在耳边问:“弁袭君,我在山洞昏睡时,你对我讲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吧?”

弁袭君并未料到对方会突然提起这难堪的事,面上便有些挂不住了,他微赧地侧过脸去,却还是咬咬牙点了头。于是杜舞雩也就欣然以对,声音倒还是叹息似的,宛若一枝垂柳,在细细地扫过心湖:“那你昏睡时,我对你所讲的话,也尽是真的。”

……是了,是真的。

杜舞雩的话像把他的骨头都拆开了,让他彻底松懈下去。弁袭君靠在榻上,觉得自己如同晒在太阳底下的绒棉,浑身上下都是软的,又透露着蓬松的,近乎欢悦的气息。

他本来就无望,也就无所谓失望,然而连期盼都不敢的事情,有朝一日,却真真切切地降临在了他身上。弁袭君蓦然想,自己这一生周周折折走到今天,换来这一句话,哪怕日后再多艰难苦楚,也都无什么好怨怼的了。

如此再过一段时日,幽梦楼里莲花也开了,半池红半池白,一汪的碧水翠叶。弁袭君按部就班地疗养着,情况很稳定,碍于不能为古陵逝烟发现行踪,只得足不出户地在此地待着,听一听外面传来的消息。不过这桎梏也很快解开来,听说古陵逝烟亡于意琦行寻仇,自诩有翻搅江湖之能的烟都宗师,到底死在了回卷的浪涛里。

于是,弁袭君也就不必禁足,喝过药后,便随同杜舞雩外出。他尚挂念着等在银树星桥的姑娘,便先去那里探看一番。自从带杜舞雩来了幽梦楼,诸事繁多,除却一次散心,只来得及传几个平安的消息过去。而之后两人都险些殒命,料想姑娘必会为此担忧,弁袭君也就索性瞒着她。

乍见他们来访,花千树显然是喜出望外,忙着为他们备酒,又烦恼银树星桥风景颓敝了不少。她去幽梦楼探访过几次,时机撞得不巧,正是弁袭君在养伤,委托步香尘扯些借口推阻了。姑娘忧心忡忡的,花草也无意侍弄,湖里本有几朵睡莲,也都开得伶仃,只得寄希望于庭院里几株凤尾兰撑一下场面。弁袭君自然不在意这些,言谈如常地问了近况,又说身体欠佳,就不饮酒了。

“公子,你脸色确实有些苍白。”姑娘点头道,神色颇担忧。

“无大事。”弁袭君笑道。

花千树低头摩挲着酒杯,眼神飘忽的云絮似的,忽的说:“我知道,公子你有事瞒着我。”

弁袭君失笑,只觉对方当真是敏锐,正欲开口,又见姑娘摇了摇头,垂下眼柔声道:“不过,没关系……”她抬起头来,有些急切地说,“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弁袭君愕然道:“太夫……”

“公子,你知道么?就在你带杜先生养病后的几日,我听从鳌首的命令,去守蓝峰十二涛。”花千树定定地说,“我在那里,险些就没了命。当时我想,不知道公子你在哪里,若我真死了,你又何时能听说这件事呢?”她的眼神略黯然了,面上却仍微微笑着,“于是我明白过来,我跟公子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哪怕共行了些时日,总归走了岔道,剩下的路,是需得由别人陪着公子走的。”

她那温柔的,漾着波光的眼睛,在注视着杜舞雩按在弁袭君肩上的手。庭院里有隐约的花香,像姑娘欲说还休的心绪,一直这样半遮半掩地四处飘着,盼望能在他人心间停留些许。花千树想,弁袭君有那么多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因当时陪着这人的并不是自己。她与弁袭君只同行了很短的路途,也许在对方的人生中,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长度,但对于她而言,却是把一生的念想都投进去了。

可是,也只能走到这里了。姑娘抿着嘴唇,眼波丝丝缕缕地颤着,伤怀又释然的。而弁袭君握住她道:“你以前问我愿不愿意同你在此地隐居,虽需得拒绝你,但我无论何时,都乐意来这里拜访的。”

花千树点了点头,似乎是笑了,盈盈的目光转向那一直站在弁袭君身后的人。姑娘敏感的心察觉到两人之间的转变,她有些欢喜又涩然地想,那令高高在上的雀鸟驻足不前,未敢停落的枝条,竟也主动弯曲下来,容允他踏足栖息,彼此相伴。

这自然很好……她在心中道,有些感情相互应和,便也能长久随同,而另一些,却总归是要到此为止的。

第二十九章「二十九」

苦境江湖总是很热闹,像搭着一个散不了场的戏台子,一个唱罢了,还有无数个要角在底下粉墨候着,未因失了黑罪孔雀与一剑风徽便减少波澜。幽梦楼里的花草按季更迭,传来的消息也变化万千,玄嚣太子的祸乱早被平定了,又有天疆现世,六王开天,世事如浪层层推挤,只要有人兴风,便到不了头,徒留海岸岩石被侵蚀出白云苍狗的痕迹,惹人凭吊怀念。

孔雀老者的死讯,弁袭君隔了许久才知晓,还是行在街头,听人不无伤感地讲起当年偌大一个清圣之地,竟落得凋敝颓败,无人生还的下场。那人哀叹连连着,便有旁人快言快语地道:“我们见过死绝的地方还少么?若要一个个感伤过去,累都累死了。”

于是编排起在苦境昙花一现过的诸多派门,讲到逆海崇帆,寥寥数语就带过了,转去提荼毒此地许久的黑海。又说前些日子森狱阎王总算亡于一个年轻僧者之手,让人能稍稍松一口气,可见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杜舞雩叫了碗茶过来,和弁袭君津津有味听着,听到逆海崇帆部分,也不由搁了碗,对视苦笑。一旁店小二还当是不满意茶水,十分热情地推荐店里的漏影春,弁袭君无奈谢绝了,却又转了话头,问店中是否有酒。

此处虽是茶馆,但意在招徕客人,不但设着花架,摆了诸多稀草,还搭建案台,大约是供人说书卖唱,自不限于售卖茶汤。两人掀帘出来时,各自提着一坛桑落,步履沉默的,往天疆旧址去了。

一路风声萧萧,衰草连天,坍圮砖石中腐木横斜。若天疆尚有遗孤,见此景貌,也必然有麦秀黍离之悲。弁袭君是初次踏上此地,放目四顾,一时心头亦酸楚难言。

浩劫后的焦土,生息俱无,寂静若死,两人走了一圈,寻到一处旷野,纵目遍地萧条,只有高耸的枯木犹然直立,仿佛被奄奄一息的地灵强撑着似的。那枯木遍体漆黑,虬曲古怪,但周身仍有弱不可觉的灵气,令弁袭君觉得十分熟悉。

他终于停下步履,轻声道:“仙者,这就是你一直怀念的土地么?”

这时杜舞雩绕过枯树,在那里发现了一处墓碑,刻写着“白首留仙”的名字。弁袭君在墓前静默站着,好一会才说:“当年,仙者将神迹传与我之后离开,他反复地同我讲一个忠告,说情是我此生最大的阻碍。”

杜舞雩不言,听他絮絮地道:“仙者是对的。他劝我莫要偏执,自然是为我好。然而我若放下了执念,这一生也算是白过了。”

弁袭君笑了笑,心绪百转千回,纷扰难休。他蹲下身来,杜舞雩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都过去了。”

“是啊。”弁袭君拔开酒塞,一时醇香四溢,芬芳扑鼻,在这死寂中平添些许生气。他说,“仙者你看,无论怎样,我皆未放弃这成为我弱点的感情……还好我没有。”

手腕轻翻,坛中芳酎皆数倾洒在墓前的土地上。这桑落酒虽称不上正宗,香气却还是纯粹的,像一团无色而柔软的云雾,在周身渐渐铺开。

十千提携一斗,远送潇湘故人……

酒水倾倒而下,淅淅沥沥,宛如雨霖。最后一滴渗进湿润的土里,弁袭君扶着杜舞雩的手站起来,四周浓烈的气息驻留了一会儿,便被风渐吹得淡去,仿佛它已化入草木中,无声的甘露似的,细腻缠绵。他听见草叶被细碎地卷动,像魂灵浅浅的应和,同多年前和蔼的嘱咐一样,那呓语应当是温柔的,可惜,生者已无从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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