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花凋088
一入深山,不知流年飞逝,慵懒起身,已是晌午时分。
屏退环侍的丫鬟,朵澜小心地用衣衫遮挡住前颈间的紫红吻痕——自从吕书辞来过,下人们侍候得倒是尽心了。
人心难测啊……
对镜梳妆,无声地叹气,高高的妆台镜,明晃晃映出一副绝世好容貌。
灵动且透着无邪纯真的眼儿,挺直的娇俏鼻梁,樱色点缀的菱唇不堪一点,一身艳骨妖娆。
上最后一支玳瑁花簪,柔顺的长发松松挽起一绺,其余的发依旧分散在肩边腰后,行动间,露出纤细优美的一截脖颈。
在看清侍女奉上的衣裳时,叶朵澜平淡无波的脸色,终于起了一丝涟漪。
“花色太艳了。”
她挥挥手,拢起了黛眉。
又不是青楼的花魁,那样斑斓十色的柔软丝衣,即便是暗花雕纹,可垂地的裙裾也未免夸张了些。
侍女们忙不迭地开始翻检起衣箱,庄内裁缝连日来受庄主夫人的安排,为朵澜量身裁减了大量衣衫,怎不令下人们连番巴结讨好。
“叶姑娘,这件可好?”
小丫鬟颇有些紧张地捧着一条月牙白的缎面长裙,斯斯艾艾地问着。
朵澜垂下眼,认真打量了几眼,还算素净,衬得脸色也好,当即点点头。
松了口气,刚展开那裙,只听得门外响起朱儿略微焦急的问候。
“叶姑娘!叶姑娘!夫人派奴婢来唤你呢,请您去前厅见客!”
真是巧,她这边刚梳妆罢,那黎倩便来叫她——究竟是所谓何事?
难道是昨晚……
心底一惊,却是顾影徘徊,她提起裙摆,随着带路的朱儿,一路摇曳而出了独居的别院。
吕家前厅,上首坐着第五鹤与吕若轻,下首坐着吕书辞和黎倩。
当今权势为礼仪斟酌之首,吕家小姐归宁,父母居然不能按辈分落座,反而是第五鹤因出身皇家,而位居高位。
紫儿前来奉茶,趁机在黎倩耳畔附耳道:“夫人,朱儿已去别院唤叶姑娘了。”
黎倩微微颔首,眼中别有深意,只见她拈起前挂着的一串佛珠,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来。
这边吕书辞与第五鹤正言谈甚欢,细瘦的身影在门边晃了一下,继而,女子缓缓跨过门槛来。
走进厅来,朵澜盈盈拜下,“民女叶朵澜见过王爷,王妃,吕庄主和夫人。”
头上那唯一的花簪晃了几晃,她将头低低埋下,恭敬叩首。
“起来吧。”
第五鹤状似悠闲地扬了一下手,并未将视线在她身上多做停留。
其实,这一肚子坏水的男人,正在心中暗笑,他的澜儿特意穿了高领的上衣,可不就是为了遮住他昨晚的“印记”?
朵澜亦未格外客套,只是顺着他的言语,轻轻起身,恭顺地站在一旁。
眼角偷瞄,只见一身绯红装的吕家小姐若轻,一脸端庄,倒是愈发有了皇家妇人的雍容高雅,只是不知为何,出于女子的敏感,朵澜隐隐觉得她,似乎并不开心。
不仅没有新妇的羞与喜,眉间反而罩着一丝凄哀。
他待吕若轻不好么?
这可真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可是,最是无情帝王家呵。
这边,吕书辞从朵澜进来,便也跟着有些许不自然起来,只是碍于有第五鹤在场,不好过于外露。
“朵澜,来,到我这来……”
出人意料的,一向有些冷淡的黎倩,这次竟是啜着笑,伸手招呼她过来坐。
她身边,也刚好有人搬来一把酸枝高背椅,显然是黎倩早有吩咐。
“谢夫人。”
朵澜略一思量,便也展了笑颜,扯了扯裙角坐定。
“好了,人都到了,王爷也莫要嫌我妇道人家不知礼数,容*妾说几句可好?”
黎倩起身,冲向第五鹤浅浅拜了一拜。
不等小王爷发话,吕书辞终于忍不住,欲伸手阻止,“倩儿……你……”
第五鹤的目光,已被吸引过来,眼中闪过一抹玩味,“哦?夫人不必见外,有话请讲。”
黎倩美眸向着吕书辞的方向望去,但见他不甚白皙的脸已经憋得发红。
半晌,吕书辞只是叹了一声,便不再开口。
“王爷,如今轻儿有幸能够跟随王爷,侍候左右,自然是我吕家几代修来的福祉。不过,做娘的,最知儿女的脾身骨儿,轻儿自小体弱,这也是我家老爷和*妾几次三番推迟婚期的原因。如今我吕家已同皇家完婚,可轻儿的体质,三年五载内,怕是难以为皇家开枝散叶……”
她适时地顿了顿,抬眼,打量着第五鹤的神色表情。
第五鹤不傻,知道这吕夫人必有后文,故而只是侧耳细听,并未表态。
倒是身边的年轻王妃,似乎不曾料到自己的娘亲会提及此,有些意外的脸上,添了丝丝惨白。
到底是泄露了心事,吕若轻头上的鎏金冠边上的一缕流苏,跟着颤了颤。
可是黎倩,只是淡淡地微笑。一如平素的优雅高贵。
“是以,*妾和老爷商量过了,不如喜上添喜,为王爷纳一名侍妾,若是能为王爷生个一男半女,倒也算是美事。轻儿自幼恪守《女戒》《女守》,懂得以夫为天,子嗣最重,自然不会做出市井女子那拈酸吃醋,耍泼卖疯之事。王爷意下如何?”
虽已年过三十,然而,黎倩风姿依旧绰约,她此刻站在大厅,缓缓道来,宛若天女下凡间一般,倒有些“普度众生”的味道来。
此言一出,在座的,莫不是有些动容。
一旁伺候的朱儿紫儿,闻言都是一愣,手中续茶的茶壶险些跌碎——她二人乃是吕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可这话,夫人先前竟是一点儿口风也未曾露出过呀!
再看众人:
吕书辞之前未能阻拦,此刻自然说不出什么,只是不言语,亦不附和。
吕若轻脸色早在之前便有些发白,此刻已是白得有些惨淡,却也不发一言,只是抿紧了红唇。
然而这一番话,在叶朵澜心里,像是投了一颗石子,泛起圈圈波澜来!
黎倩可是察觉了什么?怪不得她这个“外人”要被叫来,人家一家团聚,其乐融融,她来做什么——莫不是……
打了个哆嗦,看着那女人满含深意的眼,她不敢想了。
昨晚,第五鹤在她那里,拖拉了半宿,三更才离去。
在场的,似乎唯一看上去没有什么惊诧之色的,就要数第五鹤了。
仍旧慢慢品着香茗,似乎那茶水极得他的钟爱。
黎倩也不着急,就那么站着,噙着古怪的笑。
“夫人这么说,难不成是有了合适的人选要给本王推荐?”
忽而大笑起来,放下手中杯盏,第五鹤豪爽大笑出声,一把揽过身畔正襟端坐的新王妃,大手亲昵地圈住她圆润的肩头。
“王妃,要是本王纳个美姬,你可有什么怨言?”
吕若轻轻颤了一下,似乎非常不习惯这样当众的亲密,勉强咧了嘴角,“一切单凭王爷做主,妾身没有任何微词,自会好好料理府中一切起居,做好本分。”
这样的回答,显然在黎倩的意料之中,只见她盈盈向前踏了一步,继续缓缓道:“王爷,眼下便有一个极为合适的人选,这孩子体貌俱佳,虽然出身有些孤苦,然而我家老爷已经认了她做义女,倒也不算是辱没了王爷的威名。况且,只是做个妾,一些繁文缛节,自是可以免除,若是蒙王爷不弃,就许*妾一切安排可好?”
一番话说下来,吕夫人脸不红气不喘,说辞有理且滴水不露。
就好像,这是一场排练多次的戏码。
她的表情,好像已经是胜券在握了。
一旁垂首的叶朵澜,却已经是背后冷汗涔涔,手心冰凉一片了。
这黎倩,是在做什么?
自己亲生女儿归宁,她反而为新姑爷纳妾——不是她黎倩脑子坏了,就是她叶朵澜耳朵聋了,听岔了。
可惜,黎倩好像脑子没坏,她叶朵澜耳朵也没聋,一切都是真实,且刚刚发生的。
黎倩好像背后都长了眼,她忽然转身,朝着朵澜的方向一步步走来。
握紧冰冷汗湿的手掌心,朵澜的背脊挺得直直,几乎贴上了硬硬的椅背。
该来的,躲不掉……
果然,黎倩在她面前站定,含笑牵着她的手,将她拉起,同自己并肩站着。
“王爷,便是这叶姑娘,您还满意?”
她浑身有些僵硬,不是因为高高在上的第五鹤那戏谑的表情,而是耳边黎倩的话语,俨然是花街柳巷里,鸨娘在推销头牌花魁般一样。
男人抚着下巴,摩挲着唇上青青的胡茬,从上至下,将她从头到脚不停地打量。
眼神虽不邪,可是那样炽热,几乎要用眼神将她浑身*。
震惊,难堪,她若不是在心中来回念叨着稳住,稳住,恐怕要忍不住晕眩过去才好。
闹剧!
果然,吕书辞再也受不了,站起身,敛去那先前的犹豫,转而散发出一股威严来。
“夫人!轻儿才与王爷完婚,你便为王爷选送姬妾,不仅于礼不合,又让轻儿如何自处?若是回到京城,又让外人怎么评说?你……”
然而,令吕书辞有些意外的是,一向温顺谦和的黎倩,竟然当众与他驳斥起来。
“老爷,我知你心疼轻儿,为她考虑,可是皇家子嗣传承乃是大事,王爷深得皇上青睐,个中曲折想必您不是不知。叶姑娘美貌动人,虽然出身卑微了些,但我朝历来是母凭子贵,若是以后诞下麟儿,自然是贵不可言。况且……”
她微微倾身,看向抿唇不语的吕若轻,“轻儿,叶姑娘乃是娘亲与你爹爹认下的义女,是你的姐妹,你虽不能生养,可姨母也是至亲的,你姐妹共同抚养皇子,并不存在什么斗气争宠,不是么……”
一番话,竟是生生堵住了吕氏父女的两张嘴来。
当今太子只生养二女,皇族里孙辈并未有地位高贵者,第五鹤自然也想率先生育出皇长孙,为他未来的帝位之争添加砝码。
这一点,吕书辞再清楚不过。
而那吕若轻,虽然生淡漠,然而闱斗争的血腥,也是有所耳闻。
与其与一众狐媚女子*费神,她听罢母亲的一番话,心中自然也有了些计较,这先前以舞姬打扮的女人,真的可以帮她巩固地位?
霎时,偌大的前厅里,竟然陷入一片寂静。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响起,第五鹤一撩紫色绣金蟒袍,竟是起身走下主座来。
径直走到叶朵澜面前,这男人审视一番,故意咂咂嘴。
“没想到,本王特意请来的京城舞姬,竟然是广宋吕家的义女,啧啧,本王先前还真是怠慢了……”
黎倩脸上的笑,有片刻的凝滞。
她并未同吕书辞一道去王府送亲,故而不清楚第五鹤与叶朵澜的纠葛,这一下,心中了然,也不禁有些忐忑,无奈话已出口,只好孤注一掷。
“原来,王爷与叶姑娘早先便有缘见过面,那更是缘分所至,看来这好事是要定下来了……”
黎倩不愧是冰雪聪明,心窍玲珑,本是劣势,然而只轻描淡写一句话,似乎就把第五鹤逼迫得“不得不”接受这齐人之福。
他笑得奸诈,那笑里的含义,只有他和叶朵澜才懂。
呵,澜儿,你看,不等我费思量,便有人将你推给本王呢。
朵澜将拳头蜷缩在宽大的袖中,握紧,再握紧。
只是面上,仍是淡淡,甚至在外人看来,有些不胜娇羞。
“既然夫人有如此美意,本王再不应允,就有些不知好歹了。如此,一切筹备,还望夫人多多费心。”
转过身来,他恭敬地冲面色沉的吕书辞一躬身,“您放心,小婿定不会怠慢王妃,必将举案齐眉,待她如己。”
本来心中颇有些堵闷的吕书辞,有些惶恐地起身回礼,口中喋喋不断:“王爷多礼,王爷多礼了……”
唯有黎倩,笑得是当真开怀,抚掌笑道:“王爷放心,妾身定当好生安排。”
说完,一双美目,冲着朵澜眨了一眨。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竟然一直被这今天突然转了子的吕夫人握着,不曾松开。
她望着面前的第五鹤,那狡猾如狐狸般的男子,在外人面前依旧温润清雅。
琉璃般的瞳仁,闪烁着利光,几乎要将她刺穿。
澜儿,你看,你还是逃不出本王的手心呢!
卷四花凋089
难得的一个温暖冬日,阳光如碎金。
风拂过裙袂,翩跹飘舞,翠绿色的裙如千尺碧水,给肃穆的灰色冬日里添了一抹亮色。
刚跨出门槛的侍女紫儿一怔,正对上眼前窈窕的身影,愣了一下,这才唤了句:“叶姑娘?”
朵澜一双手收在袖笼,不知在黎倩的房门前站了多久,只觉得脚尖儿都有些微麻了。
略一颔首,她轻轻道:“紫儿姑娘,吕夫人可在?”
紫儿也压低声,冲着屋里一点头,“夫人向来亲自熬药,这不才刚叫我出来添把药材,走吧,外面冷,姑娘快随我进屋去。”
她本良善,只是有时伶牙俐齿得过分了,这会儿子见自己主子对朵澜如此上心,也跟着移情起来,自然跟她熟稔了些。
朵澜也不多做寒暄,莲步姗姗随她进屋。
撩起珠帘,室内影影绰绰,药香四溢。
朵澜凝视着暖榻上熟睡的女人,犹如走进梦境般恍惚。
似乎记忆中,也有个这样温柔绮丽的女子,站在云霞似锦的花树之下,正在缓缓向她伸出手来。
黎倩似乎有些乏了,兀自枕着一条玉枕,在药炉边睡着了。
衣裳素净,云纹雅致,面目柔和宁静。
即使是已为人妇人母,这个女人依旧不失童真娇颜。
朵澜止不住一股莫名情愫,轻缓移步接近她。
久远的记忆自尘封的心底恣意蔓延,一粒种子好像绽出一朵花儿。
似乎仍有着浓浓的不确定,她的指尖眼看便要触到她的手,她呐呐开口:“夫人?”
声如蚊蚋,她并未醒来。
倒是从外面取了满怀药材的紫儿,一进来便看见药炉上的汤药不断沸腾,有些惊道:“哎呀,夫人怎么睡过去了?”
说罢,紫儿手忙脚乱地去扑那溢出来的黑色汤汁。
这一唤,将浅眠的黎倩唤醒了。
朵澜飞快地撤回手指,心跳得怦怦。
被吵醒的女人有片刻的失神,大大的眼中不复平日的纯黑,在阳光下显现出好看的淡淡琥珀色,好像那倾泻一地的碎金阳光,都被她吸入眼中。
“你来了,坐吧。”
黎倩并未起身,斜倚着一方矮塌,举手投足间,有一种特殊的娇媚。
她真的好看呀,朵澜看得都有些忘情了。
细眉一挑,榻上的女人看她穿得甚是单薄,不由得抓住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暖着,口中嗔道:“这孩子,穿得这样少,身子骨本就弱,伤还未好,这不是乱来么……”
纵是再美貌女子,也摆脱不了啰嗦和念叨。
朵澜怔怔地任由身畔的女人握住自己冰凉的手,再次失神。
这样的情景,好似在久远的过去,就曾上演过?
“你这孩子,又乱跑,整日没个姑娘样子……”
“莫要听你爹爹的,舞刀弄枪的,仔细伤了自己,留下疤,娘才不管你……”
“……”
“……”
那些穿过时空的碎碎话语,只字片段忽然如强大的潮汐一般,一浪一浪,将她席卷,击碎!
她怔住,说不出话来,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片片破碎。
“好疼!”
她忽然叫喊出来,用力地握紧黎倩的手,指甲都深深地嵌入皮中,似乎在隐忍着什么强烈的力量。
“啊!啊……”
甩脱黎倩的手,朵澜忽然腾身而起,然而闪身还不到一丈,她便软软地倒下,双手无力地按在脑后。
“好疼……疼啊……”
她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双腿蜷曲,那姿势好似母体中的婴孩儿。
痛得泪水涟涟,失神的少女不住地哀号着。
黎倩惊得坐起,唤过吓傻在一旁的侍女,“还愣着,快把她拉起来!”
说完,也急急奔过去。
朵澜像是失了心魂般,不停瑟抖着,一张小脸儿成了死灰色,*儿透着白,额上爆出大颗大颗的汗,十葱白手指,死命地扣着后脑,似乎要将自己的脑袋分开!
紫儿和黎倩,两个人合力,这才吃力地拽起她,将她拖到床上。
“取针来!”
黎倩面上也隐隐有惊惧闪过,只是片刻,她急急吩咐,然后随之脱鞋盘坐在朵澜身畔。
出手急如闪电,飞快地点住她的睡,不出须臾,原本扭动挣扎的少女,沉沉陷入梦乡。
“竟是这样急么?孩子,你想起了什么……”
这边,紫儿看出事态紧急,手脚麻利地取来银针,并且在烛火上淬过,这才一并交到黎倩手中。
“紫儿,去外面守着,任何人不许进来,包括老爷!”
紫儿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关紧了门。
说完,她飞快地除去朵澜身上的衣物,双手施诊,将那二十四针,一针不差,分别刺入周身各大道。
即使陷入昏睡,然,朵澜还是在针刺入肌肤的瞬间,抖了一抖,针落后,她终于安静了。
璇玑、华盖、檀中……道一一被刺入细针。
不过片刻,黎倩的脸上就已冒汗,施诊耗费体力,此外,她更是忧心忡忡。
床榻上的少女,双眼紧闭。
闷哼一声,犹如一片不知所踪的羽毛,随风飘荡。
我死了?还是活着呢?
不知往何处皈依,这是前生,还是转世?
飘飘摇摇中,前方依稀有了一丝光亮,我奋力奔向那光明。
“轻儿……又淘气了,爬到树上去做什么?”
“轻儿快来!师兄带你去看那皮影儿戏……你可真笨,啥叫皮影都不知道……喏……那边那边……你太矮了,算了,叫大师兄举着你……”
“轻儿,看着娘亲,拿片叶子给你吹个曲子好不好……”
“轻儿……”
好多声音涌过来。
谁叫轻儿,轻儿是谁?
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为什么都在冲着我笑;可是我不是轻儿,你们喊错人了!
“轻儿……轻儿……我是娘亲啊……还有爹爹……”
“轻儿……”
都说了我不是!
那声声呼唤叫我好生难受啊,心中不知怎么变得酸酸*的,眼看着那眼眶便撑不住涌动的热。
我突地有了力量,想要挣脱!
果然,风景陡然一变,月夜下,虫鸣花香,好不惬意。
我正庆幸逃出那声声魔音,眼前却是立显火红一片。
那样的红,我却从未见过呵,忍不住伸手去抓,忘了自己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脚下一滑,险些跌下山崖!
“呵,你是谁?”
“我是……”
我顿住,翻翻还有些湿润的眼睛,既然那些人叫我轻儿,那,我就叫轻儿吧。
“轻儿?”
那男人歪着头思索了片刻,自言自语起来,“这就是她的女儿么?”
我不知这人在说什么,只觉得他行事说话有些颠倒狂乱,心下暗自嘀咕,可真是白白生了一副好皮囊。
却不想,身子一空,已经被他抓在手里。
“跟我走吧,你愿意么?”
我……
我不愿意……我不……
手脚乱挥着,可是丝毫不能撼动这男人一分一毫,我慌了。
“放开我……不要……救我呀……娘亲……娘亲救我呀……”
“我是轻儿呀……娘亲……爹爹……师兄呀……”
朵澜猛地坐直了身子,手脚并用地乱舞着,眼睛虽未睁开,口中却大叫起来!
“娘亲!娘亲救我……娘亲救救轻儿……”
哽咽的沙哑声音,从她口中流淌出来,好不叫人动情。
心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隐隐作痛,鼻中也酸楚起来,呼吸艰难。
一阵比先前更加难以忍受的剧痛传来,她的双手似乎被牢牢拽住,无法去触碰那疼痛的源头。
“啊!”
一声吼,似乎有什么东西,离开了身体……
那细细的痛,一经离开,便好像有无数黑云般的记忆碎片,翻涌着,狂吼着,将她笼罩起来。
不要,我不要和你走!
我是吕家的少庄主,我是吕家大小姐,我是……吕若轻……
黎倩手中,是两枚沾着黑色污血的金针,针身已经弯曲变形,说明了它们曾被怎样,狠狠嵌入她的脑后大,用来封存记忆。
颤抖着双手,她将那针置入手边的托盘,腾出双手,环抱住濒临崩溃的少女。
“轻儿……我的女儿……”
她奇异般的,再次在她的怀中,沉沉睡去。
紫儿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冲着坐在床边的黎倩比了手势,问她要不要用晚膳。
已经保持一个姿势不动的女人,轻轻摇了摇头,轻声问道:“外面是下雪了么?”
乖巧的侍女点点头,几步走到窗前,斜斜开了半扇。
黑夜中密密麻麻飘洒着素净洁白的雪花儿,屋里的烛光映照在薄薄的霜雪之上,染了一层金黄色。
又是雪天,她的轻儿,就是在一个雪天生的呢。
床上的人儿咿唔了一声,黎倩赶紧收回视线,望向那苍白的脸儿。
紫儿聪慧,收拾了下床边凌乱的药箱,又换了新烛,用火剪挑了几下芯子,叫那烛火更亮一些,便再次掩上门离去。
“娘……娘……”
朵澜叫了几声,不自觉地想要抬手去传来钝痛的后脑,冷不防被人握住手,一惊,睁开眼,醒过来了。
梦中的一张脸,和眼前的一张脸,渐渐重合。
她不确定,反手握住那人的手,犹豫道:“娘……”
几乎是同时,一串滚烫的泪珠儿,落在她腮边。
这泪像是一柄柄小刀,划得她脸颊丝丝缕缕地疼,她不忍,哑着嗓子又唤了一声:“娘?”
下一刻,她便被温柔地环保住,只听得柔柔的啜泣传来。
“轻儿……轻儿……我是娘亲啊……”
黎倩哭着抱紧怀中的小人儿,那么小,让她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朵澜有些迟疑,终于还是抬起手,搂住她,有些贪恋地嗅着她身上传来的幽香,使劲抽抽鼻子。
和记忆中的,果然一样,没有丝毫变化。
“娘!娘!”
她又哭又笑,控制不住的眼泪,因为笑着而落进嘴里。
她一遍遍喊着,喊也喊不够的样子,一声声,叫得黎倩心尖儿都软了。
朵澜一直喜雪,她终于想起来,当日为何在第五鹤的府中,执拗地要去采那梅花上的净雪,只因那是她儿时冬日里,最常做的事情。
“下雪了么?”
她听见外面的声响,收住泪,红着鼻尖问黎倩,说完,就要起身去看雪景。
黎倩拧不过她,只好取来最厚实的白色狐裘,里里外外将她包裹严实,这才允她下地。
雪势渐大,一片片,一团团,柳絮般飘散。
山庄之内,早已是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
她眼前景致,和记忆中不断重叠,眼窝儿一热,手上一暖,原来是黎倩怕她着凉,又唤紫儿取来暖手炉给她煨手。
叹了一口气,朵澜转身,“娘,你干什么要我跟着第五鹤,他……”
黎倩不立即答话,只是伸手探探她的额头,生怕取出金针后她有异状。
“轻儿,你想说,第五鹤不是良人?哎,可是,娘只看了一眼他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们之间有纠缠,不是么……”
朵澜惊异,她不曾知道,自己的娘,对于男女*,竟有这样一双可谓毒辣的慧眼。
“只可惜,我们母女相认得太晚,轻儿她已经嫁了过去……”
她皱了下眉,一时还改不过口。
“就是你爹爹义兄的女儿,我们在你失踪后,生怕朝廷怪罪下来,所以封锁了消息,刚巧三个月后,你爹好友故去,剩下一个独女无人照料,我们便将她接来照料,也正好顶替你,好瞒住外面……”
原来是李代桃僵。
朵澜点头,握住黎倩的手,“她嫁了便是嫁了,您做什么要我去做小?我……”
黎倩摇头,直直望着她,一语戳破。
“轻儿,难不成,你还想跟着汲望月?!”
乍一听见这名字,她颤了颤,差点站不稳,眼前也似乎暗了一下,像是突如其来的黑夜。
“轻儿?”
看出她的面色有变,黎倩吓得忙唤着她。
闭闭眼,朵澜猛呼了几口气,这才开口道:“我……不知道……”
一直感恩的对象,转眼间成了害她与爹娘失散的罪魁祸首——她怎不恨!
崇拜爱慕的男人,转眼间成了用尽毒辣手段困住她的恶人——她怎不怨!
怨恨之间,割不裂,碾不碎的,是,爱。
是了,她甘愿爱他,甚至用一种卑微的姿态,用一种下*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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