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身,参见侯爷。”
沈太夫人腰不弯头不点,沈之白跪下搀扶:“太夫人折煞儿子了。”
“哼,若不是我的儿子们命薄,今天也轮不到你这小畜生执掌家门。”
沈太夫人年过八旬,耳聪目明,银发见稀,但梳得水滑,穿戴讲究,仍是一贯的不倒的气派。沈老太爷一共九个儿子,老大与老三是沈太夫人嫡出,先后承袭侯位,又相继死于非命。现在,老二在山里修道,不问世事,老四以赌博为业,老五放了外任,老六浪荡风月,老七长年卧病,老八只玩古董,有点出息的,也挑不出别人。
与四哥沈之成,六哥沈之舫,八哥沈之凡见过礼,沈之白扶太夫人回厅堂,太夫人说:“我知道你有心结,你母亲去世的早。如今我们孤儿寡妇,将军若要算旧帐,尽管放马过来。”
沈之白说:“太夫人言重了。若非您老人家坐镇,沈家,早就垮了。我自幼失怙,今后只望您老人家不计前嫌,多多疼爱。”
沈太夫人说:“你这番入兵部主事,八成要分管‘兼容西宛’之务。京畿一带,关于西宛人的行动由西大营出马。听说你的好兄弟秦峰与你一道回朝,现任西大营统领。”
“正是。此事两年前开始,儿子身虽远,却已略有耳闻。今上登基,重编天下之户,西宛人口之众,部族之富,习俗之顽固,成了国朝一患。西宛人与国人的摩擦不断,积少成多,竟酿成一篇大文章,先是向西宛商人重重课税,既而各行颁布禁令不许西宛人经营,西宛人有钱无势,以为花钱消灾,一两年光景,他们的产业变卖将尽,情形每况愈下,数万之众被赶进济通坊,只有些苦力允许他们做,难以糊口。听说,已病饿而死了不少老弱……”
“侯爷,”沈太夫人打断了他,“统管此事乃今上的亲兄弟淮阳王,分办差使的户部、兵部、京畿大营里头的头头脑脑才是你该操心的。”
“是。”
“兵部目前局面复杂。前任兵部尚书南昌侯孟治孝在西宛人身上大发横财,老三原本司掌御史台,在他之后,朝中没人敢说话。你要小心行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沈之白想说的话咽回肚子没敢出口,明摆的事实,难道圣主看不见?帝都郊外,今上的万年福地正在兴建,不同于祖上的拮据,他可一定要修成一个配得上他真龙之身的陵寝。东南各郡,数条水域的沟通运河同时开凿。而西北一改五十多年的守势,大举用兵。今上一心想做当今的秦皇汉武,也像秦皇汉武一样被野心熏得眼目不清。只要想取富于民,没有不上行下效、层层盘剥的道理。归顺了六十多年的西宛人,仍不识时务地拜他们的唯一真神,正是一个开刀的好借口。
沈太夫人唏嘘道:“时不比当年,国朝草创之初,战火纷纭,峥嵘岁月,沈家祖上战功卓著,与太祖同席共饮,同帐而眠,就事而论,据理力争。现而今,明主临朝,乾纲独断,凡事有凡事的规矩。”
沈之白垂首道:“儿子,记下了。”
沈太夫人与沈之白进入正厅,家中晚辈与几位管家一一向他请过安,长幼入座,便开了晚宴。太夫人吃长斋,离席后,三位兄长活泛起来,推杯换盏,口中谀词花样翻新层出不穷,几位兄长从未对沈之白讲过这么多话,这么多中听的话。他在军中练就了好酒量,却难以招架一大家子人殷勤劝酒。
沈之白有了七分酒意,醺然间,听沈之成说:“庙堂上的事,咱家不管。但牌场的事,不得不说一说了,自从三哥莫名其妙死在大牢,我这打牌的手气坏的一塌糊涂。但是九弟,哦不,侯爷,回京的消息刚有点风声,我打牌的手气又回来了,把那一年多亏空的银子,两个多月全赢回来不说,还有余钱,治办了这桌薄酒,给侯爷你接风洗尘。来,敬你一杯,一定要干!”
酒到杯干,他望着眼前的人,个个与他眉眼相似,渐渐融成一片,模糊的影子。
☆、命分
真龙五年,秋分。
春夏时节,一场时疫席卷帝都,数百居民染病不治。济通坊缺医少药,不许西宛人随便进出,一人得病,传染甚烈,上千人病亡。待入秋之后时疫过去,老弱者已死去大半,朝廷新设西宛育所,将童男童女送去,分别教习。近来大兴土木,西宛青壮男子发派苦力,女子也必须服役。
西大营新送到一批西宛奴隶,接收的小校清点过人数,向德威将军秦峰禀报:“禀将军,从济通坊中挑出共计三百一十七个西宛年轻男子,模样周正、身家清白、各有一技之长,花名册在此,请将军过目。”
秦峰扫了几眼名册,便冷冷审视一串一串走进校场的人。这些人,多是身怀绝技的手艺人,挑出他们,为了送给帝都各世家豪门充作家奴。锻金、配香、驯鹰、养马等事,西宛人很有祖传的一套,在帝都不可或缺。秦峰想到自己年幼时,西宛人的处境自由宽和,能进官学,能经商,也能在衙门里讨差使。距他家不远的首饰铺子,是父子相传的西宛匠人所开,慈和的西宛爷爷,无活计时,总会用木头做玩具哄他们玩。现在那地方早已收归官府,不知分给了何家何人,再也不能在大街上,见到从从容容安居乐业的西宛人了。
怪他们太贪婪。想把整个国朝的财富全装进自己口袋,供奉他们那子虚乌有的真神。秦峰憎恶西宛人的富足安逸,而许多国人却衣食无着受累受苦,却又无法把恨意加到那安守本分的西宛爷爷头上。
校场里的三百多西宛人,一队一队松绑,先剃光头发和胡须,然后脱光衣服堆成一堆,钻进准备好的草药煮成的热汤水中泡澡,除虱祛病。泡过之后,换上干净衣裤,重新被绑起来,带入临时搭设的帐篷中休息吃饭。
秦峰细细审视着拟好的单子,分派给各位皇亲高官的奴隶种类及数量,最后掂量分派是否妥帖。这时,他看见一个瘦削潦倒的身影,这里的西宛人自然个个是极度消瘦落魄不堪的,但那个人,不知怎的,让他觉得眼熟。
“那个人,等一下。”秦峰遥遥指了指,“把他胡子剃了。”
“回将军,会剃的,胡子头发都会剃掉。”监督的士兵大声回答。
“听不懂人话?剃胡子,让动别的地方了吗?”
唬得士兵连连自责,迅速推着将军指定的人插队,剃头匠拿着剃了好些人的刀子随便打磨两下便往他脸上招呼。
秦峰道:“混账,怎么剃?你会这样给自己刮脸?”
这帮奴隶,前面剃了好些,剃刀一直在动,剃过的人头上脸上带了几条血口子,将军一直没说话,怎么到这人,将军忽然挑上他们的不是了。
负责的小校听到将军口气不悦,赶紧跑了过来:“将军,他们不懂事。有事您吩咐我。”
秦峰说:“这帮粗人干不了的,你找几个手脚细致的来干,给他把脸刮利落,换上干净衣服,送到华原侯府。”
“派到华原侯府?”小校不解,将军不答,小校拿出名单,走过去,高声问:“你分在第几队,叫什么?”
那人清癯的脸孔十分苍白,一双眼睛锐利地扫了小校一眼,转向剃头匠:“剃呀,动手呀,该怎么剃就怎么剃!我的弟兄们都没有头发,我要头发何用?”
剃头匠刚刚听到将军呵斥,哪敢动手,谁知这人竟一把夺过剃刀,向自己颈侧一刀割下大把乌油油的头发:“你不动手,我自己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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