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七生于富贵之家,虽说不上权贵,但从小衣食无忧,在他有模糊记忆时,便常见一群奴仆在他和妹妹身旁伺候。即使大部分都是围着他的妹妹,只有两三个是他那小气的爹娘配给他的。
可六岁的一个夜里,全部都变了。
当时,嬷嬷一脸惊慌地叫唤他,没等他清醒过来,就被塞进房内的暗格里,混沌的脑中只回荡着女人那惊惶中又带些许安抚的三个字。
别出声。
他像往常般,乖乖遵循着对方的要求,却是等不到往常的奖励。
沐七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呆了多久,待外边那些可怕的声音完全归于沉静,才颤着手推开木板,爬了出去。
夜空中的圆月依然是他睡前看到的那副模样,可曾与他共赏同一月色的那些人,都安静地躺在冰冷的地上。
幼失怙恃,藐然一身。
昨日初来这避暑山庄时,他从没想到自己终会独饮这种苦楚。
沐七面无表情地将父母与幼妹的尸首埋好,深深磕了一个头,藏着仅搜寻到的点点财物,在日出微光的映照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别庒。
半年后,关中某城里出现了一个小乞丐,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就像没人知道他能在这龙蛇混杂之地活多久。
在乞丐堆里,他不是最强壮的,却是最狠辣的一个。即使是年长他几岁的少年,都难以从他手中抢食。就算侥幸赢了,不过几天,也会遭受到他的疯狂报复。
小乞丐就像一条不要命的野狗,不知恐惧为何物。
渐渐的,他有了自己的窝;不久,一些乞丐发现他整洁了起来,似乎努力维护自己的最后一点尊严,不让自己活得像只丧家犬。
部分人嗔之以鼻,嘲笑他自欺欺人,更多的却是在嫉恨中选择更过分的打击与摧毁。
当时他不知道自己早已入了某人的眼,被暗中观察许久。直至某次,他狠狠教训了那些试图从他“巢穴”里偷取东西的少年乞丐后,一个相貌平凡的男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望着衣角沾染上血迹的小乞丐,那人挨着墙,痞痞地笑道:“你有没想过,换一种活法?例如……离开这等简陋的地方。”
小乞丐不出声,却是绷紧了肌肉,准备应对任何突发情况。
“呵呵,”那人拍了拍衣袖,站直,向前走了一步。“穆家的长子,让我猜猜,是还没找到要手刃的仇人吧?”
小乞丐握紧了拳头,口气是与嗓音不同的沉稳,“你能帮我?”
“谁知道呢。”男人笑得随意,好像这并不是什幺重要的事情。
“好,”小乞丐表情阴沉,“我能牺牲任何东西,但你必须助我找到仇人。”
“哦?如果让你把现在这獠牙利爪收起来,乖乖做个家养宠物呢?”男人撇了撇嘴,“骗你的,我们现在是正规人家,你要来就跟上吧。其他的等你通过测试,再看我心情。”
小乞丐盯着他的背影,回头望了眼自己一直守护着的“巢穴”,毫不留恋地跟上了男人的步伐。
却是没想到,桀骜不驯的野狗此后会心甘情愿地收起自己最阴暗狠辣的一面,主动把绳子递到主人手上。
而此时,早已学会把情绪隐藏起来的家犬,顶着另一个人的面孔,安静地站在店铺的内堂中,等待着某人。
他定定望着房中的一角,把玩手中之物,以至于店小二送上茶水后也匆匆离去,就怕多留一会都会打扰到对方。
少爷现在在做什幺呢?沐七端起茶水,却没喝。少爷今日有穿我替他准备的那套藏青色的衣物吗?少爷肤色偏白,腰身修长,若穿了,定是淡雅脱俗,十分好看。如果今早是由我侍奉少爷洗漱穿衣……
可惜男人刚替脑内的那个青年穿上衣裳,还没来得及整理其颈后的衣领,这场在他看来温情又旖旎的遐想就被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所惊扰,被迫中止。
“穆公子,让您久等了。”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手捧锦盒,边说边大步跨来。
倚靠在椅子上的“穆公子”支着下巴,似笑非笑道:“哦?原来掌柜的也知道让小爷我久等了啊。”
男子拿衣袖抹去额边的细汗,谄媚地笑着:“穆公子大人有大量,这点小事怎幺会介意呢。再说,”他瞧了眼手中的盒子,“您的眼界高,小店怎敢随便找个东西来糊弄您,必须得寻得配得上您这身法的小玩意嘛。”
斜坐着的那位公子似被掌柜的话所吸引,他收起把弄着折扇,微微扬起头瞥了眼站在一旁的男子,神情轻浮,“傻站在这干什幺?打开让小爷看看这是什幺宝贝玩意啊。”
与此同时,沐修鹤正拿起沐七精心准备的糕点,白皙修长的手在藏青色衣袖的映衬下,尤为赏心悦目。
“沐庄主近日身体如何?”端坐在青年对面的印光大师,在说话间,下了一步棋。
沐修鹤咽下嘴中的甜食,神情淡淡,“与之前一样。”
大师的视线一直落在棋盘上,问道:“老衲先前留下的滋补之物,沐庄主是否按时食用了?”
“大师大可放心。就算晚辈怕苦不想吃药,也有人十年如一日地督促着,实在是逃不了。”沐修鹤不知想到什幺,嘴角微扬。
而他身后的两个男人,只是静静地盯着青年那藏青色的背影。
“见沐庄主尚无大碍,老衲着实是放下心头大石。”他的视线离开了手中的棋子,“至于那位姑娘的事……还请沐庄主再静待一阵。”
“无事,晚辈有足够的耐心。”沐修鹤拾起白子,眉眼间不见任何焦躁。
青年的整体状况与中毒前相比,并未有明显差异,依旧是那副温润俊美、风光霁月的模样,未表现出任何的憔悴不适。
可坐在他对面的大师却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
作为少数知道沐修鹤真实情况的人,印光大师藏不住对他的担忧:“老衲是看着沐庄主长大,若是真的受不了,沐庄主也不要有任何顾虑,如实说出。老衲必然会倾尽全力,为沐庄主效劳解忧。”即使看着沐修鹤长大的老者知道,青年的四名护卫必定会护他周全,他仍希望能为这个自幼多病却总是默默忍受的青年,抵挡一些风霜。
“嗯。”虽然沐修鹤只回应了一个字,但在场了解他的人都明白,这便是他郑重应下的话。
简短的对话很快就被四周的鸟雀叫声所代替,年龄差颇大的两人静静坐在亭中,继续对弈。
“晚辈输了。”
印光大师笑笑,也不戳破对方后半段的心不在焉,“老衲今日也打扰了许久,也是时候回去看看劣徒们有没偷懒了。”他眺了眼园外,“也请沐庄主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要过于操劳。”话是对着沐修鹤说,但印光大师的视线停留在他身后的两个护卫的身上。
见那两个男人轻微颔首,他才与年轻的庄主道别离去。
待大师离去,已等待了一小段时间的两位客人才在其他护卫的带领下,疾步走来。
“沐庄主,”崆峒派的齐珞带着当日那个出言不逊的小师弟,走进亭中,“前些日子,齐某的师弟对你和你的手下们多有冒犯,他一直很后悔,所以今日专程前来向沐庄主道歉。”齐珞的姿态放得很低,完全没提这几日一直想拜访沐修鹤,却总是被告知沐庄主事务繁忙,无暇见客的这些事。
语毕,齐珞面带鼓励地碰了碰身后那个垂着头,神情不自然的少年,示意对方上前道歉。少年抿了抿唇,飞快地抬头,瞧了眼端坐在那处的沐修鹤,以及他身后的沐十四,又低下了头。
“那个、”他咽了口唾沫,望向沐修鹤和他身后的护卫,“当时是我自视甚高,出言无状,请沐庄主原谅我。”说完,便紧紧盯着身前的青年,等待对方的回应。
“嗯,过去的也无需再提。”沐修鹤看着眉目精致的少年,淡淡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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