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7着世间,染分别
阳光遍洒山谷,风吹云动。谷中绿意盎然,草叶清芬,远眺即可见群山绰约的轮廓以及迤逦的雪线。无数绚丽的金色长矛投入湖中连成一片,微飔又揉碎这片金箔,水面上荡漾着粼粼波光。
轮椅中的青年半睐着双眸,静默地看了已有许久。
他有一张年轻的东方面孔,头发半长,眼神是厌倦而沉闷的。他的神情看似专注,又好像神思散漫,但无论如何,都显得漠然空洞,甚至有一丝阴郁。
安娜交叠着双手静静伫立在侧,一边留心着轮椅中的男人,间或扭头去看草地上一只精力充沛的金毛犬。
很快,那只金毛犬口中叼着一只网球跑了过来,尾巴摇得起劲,眼睛闪亮地看着伊芙琳。安娜的双眼此刻欣悦地弯起来,她弯腰拿了那只球,揉了揉金毛犬的脑袋,又顺着毛抚摸了几番,最后指了指轮椅中的人。
金毛犬得了指令,便走到轮椅另一边,将自己的脑袋搁到他大腿上,眼睛瞅着他。
男人的表情细微地变动了一下,他垂下眼眸,和腿上这颗热乎乎的脑袋对视,金毛犬叫唤了一声。男人这才慢吞吞地挪动原本放在扶手上的右手,覆在了金毛犬头顶,视线却又移了回去。金毛犬见他久久不动,又在他手底下拱来拱去,湿润的鼻尖触碰到他手臂,这才使得对方不那幺敷衍地给它顺起毛来。
安娜见状,不由露出一个笑来,这些训练极佳的犬只是专门配合心理治疗的,确实有一定成效。
此时,安娜看到不远处走来了一位西装革履的高个中年人。
这位先生气质儒雅,面庞瘦削,有着深褐色的眼睛,鼻梁上架一副眼镜,头顶剃得干净,但根据泛着青色的那部分头皮还是能判断出他谢顶。
他在轮椅侧后方站定,先是看了安娜一眼,微微一笑算是问好,这才神态温和地开口与轮椅中的人道:“成先生。”
那人却没有做出反应,仍只眯着眼远望,缓缓地轻抚着金毛犬。
中年男人继续道:“成先生……上次时间有限没能详谈,我这次来是代表自己和道尔博士,郑重地提出建议,希望你能考虑接受手术。
你知道,与你情况类似的已经有成功的先例了,而且,你更有优势,你患处的肌电信号充足,周围的神经效应器也都仍然完整——不过,问题也出在此处,患处的神经反馈似乎太强了,又或者,是抵达大脑之后信号被强化,所以不同于其他患者需要移植、重建神经来增强脉冲才能操控外骨骼,我们首先需要为你植入的是可移除的微型抑制器,让你的机体从长期的紧张状态中解放出来。
在此环境中,你腿部的自愈才能达到更好的结果,重建的或者原生的各部分软组织都能做好充分准备,等到骨骼长定,我们就以特殊材料来强化你的膝关节、胫腓骨以及踝关节,相当于是在内骨骼外套上一层纳米级别的生化外骨骼,在此基础上再用人造神经替换一部分功能紊乱的神经,使得你的下肢与大脑之间的双向交流恢复正常,最后移除抑制器。只要一切顺利,你的左腿在行动上当与以往无异,假以时日,或能更胜往昔。
我们和老师郑重讨论过,他是看着我们的技术成熟稳定起来的,觉得值得一试。只是不知道你本人的意愿?……当然,你可以慢慢考虑,我明白这需要时间做心理建设。”
“不必。”青年没有打断,听他说完,才开口平静地给出了答复,面上毫不动容。
“……成先生,这是目前唯一……”
“这已经是我第二次明确态度了,我知道有很多人愿意做任何事来换取这项手术的机会,”他终于转过头来,看了中年人一眼,冷淡道,“但不必将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毕绍夫医生。”
毕绍夫医生推了推眼镜,继续说:“成先生,就我本人自你的心理医生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来看,种种迹象都表明你至今也未能接受你身体的现状,可你却宁可面对难堪的现实……你一直没有向他坦诚缘由,或者说,他根本不够能力打破你的防御使你对他坦诚。我能否冒昧地问一句,你到底在抗拒什幺?”
成则衷没有回答,目光投向湖面。
毕绍夫医生忍不住轻叹了一声,温和道:“我们是来帮助你的……老师知道你仍然拒绝手术,定会伤心的。”
“请替我转告外公,劳他为我费心了,”成则衷最后道,“请回吧,医生。”
说罢他操纵轮椅,转了方向,看样子是要离开。
金毛犬低低地叫了一声,乖乖从他膝头下来。
安娜赶紧上前去,歉意地对毕绍夫医生笑了笑,只见对方微垂下头无奈地摇了摇。
安娜跟着成则衷一齐离开,不敢多言,然而心底也不由惋惜,成先生还如此年轻,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难道就真的甘愿一辈子带着轻微残疾?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罢了,或许成先生是顾虑手术失败的后果呢?……唉。
安娜曾频繁见到他为忍耐剧痛而面色煞白,咬紧牙关并且冷汗涔涔的模样——这根本不正常,各项身体检查都表明他不应再感到这种频率、这种程度的痛楚。以伊芙琳多年的工作经验来推断,这必然是心因性的,看样子……很棘手。
心理医生了解到成则衷自小学习钢琴,谈到相关内容或者看到钢琴图片时精神也相对放松,于是曾建议他每次疼痛发作时试着弹琴,但选舒缓的曲子,看看是否可以缓解症状。
起初,成则衷尝试了,安娜观察到他虽然仍承受折磨,但似乎能更快地从其中解脱出来,也替他感到高兴,以为治愈有望;到后来,这个方法也不再奏效,在一个雨天,他腿部产生的疼痛大概达到了人清醒时所能承受的巅峰,勉力弹了一会儿,他便被逼到了极限。那是安娜第一次大概也是唯一一次亲眼见到成则衷狂乱的模样——他几乎将钢琴砸坏。
医生们没办法,在身体上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便开维可丁给他,为防成瘾,严格控制剂量,交代只有在成则衷真的熬不下去的时候才能给他服用,算是缓兵之计,心理医生则再接再厉。
安娜以为,成则衷痛恨这样的现实,应该是迫不及待想要摆脱身体上的残疾的。
而且,成则衷的情况之所以麻烦,也因为他自身的年龄——骨骼还没有完全停止生长。没有一劳永逸的手术方案,一旦必要,就要根据身体的实际状况再度手术人为调整。对比毕绍夫医生的提议,确实可以削减去同成则衷一般情况的患者后期的痛苦。
眼下,成则衷就是因为前段时间进行了一次植骨手术,静养期虽然结束,但尚不宜久立或持续行走,才坐了轮椅出来。
然而,对这位成先生的冷漠难近同他难以捉摸的性情一样,为他服务的人员无一不知,安娜更是时常切身体会,不该置喙的事自然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回到舒适的住处,安娜就在成则衷身后与团队负责人伊芙琳四目一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毕绍夫医生的提议被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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