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都刺片刻之前还是一副捅破了天也混不吝的霸道世子做派,这会儿见了他那自小撵狼射虎的剽悍老娘,就如同被大鹰啄秃了绒毛脑袋顶的小雏鸟儿,灰溜溜夹紧翅膀贴壁而立。杨翰瞧着少年郎满脸丧气的小可怜模样当真是又解气又忍不住想笑,无奈眼前情景实在尴尬难堪,他拉扯过长长的外衫掩住几乎赤裸的双腿,绯红了耳根提上绸裤,十分诚恳地向眼前的胖妇人施礼道谢:“多谢王妃!在下冠带狼狈,不便在女眷们途经之地逗留,这就请罪告退了。”
素缕忽兰毫不避忌地上下打量着杨翰。她同这南人青年初次会面时他还陷于晕厥之中,两人都并无机会交谈认识对方,是以当下才算初次有了往来。燕国男子豪放不羁,有的更是粗犷得近乎野蛮,她与许多踏足中原不久的狼族贵妇人一般还没有跟出身于风雅世家的齐人子弟打过交道呢,越是细加端详,越是觉得十分新鲜有趣。杨翰持着礼节还等厉王妃准他告退,她却也不说任人自去了,反而笑嘻嘻地赞了声:“杨公子生得真好,一身风度就更好了。也难怪王爷和世子都忍不住喜欢你……在咱们燕人当中也有称颂美男子的许多言语:你有双比神母大湖还要深和明亮的眼睛,身影宛如振翅飞掠过昆仑极峰的雄鹰……”
厉王妃这番仿佛情人歌咏的俚语一旦说出来,对那自小受着男女七岁不同席教养长大的寡欲年轻人而言简直形同赤裸裸的调戏了!杨翰纵然是心中早有齐国百姓所认知的那种‘燕人不分男女都很放荡可怕’的常识,冷不防地也羞窘得耳根透红,脸庞也蓦地火烫起来,急忙开口阻止她轻浮莫名的逗趣:“请恕在下此刻实在不方便与女眷们相见!杨某惟有改日整装前来,再向王妃拜见问安……”
素缕忽兰把金镶玉的腰带在手掌上绕了几匝,眼风掠过杨翰向他身旁犹有不甘之色的儿子一扫,笑问道:“杨公子也太客气了,何必改日呢。咱们正巧遇见了,便顺路到我的屋子里喝两杯奶茶吧。王爷这会儿不在府邸中,谁又能替他看守着后院的门扉?到了我的屋子里,总不会还有谁能为难你。”
杨翰本来还待要推辞,听这相貌如同平安菩萨的厉王妃一席软硬兼施的劝告,脚步又迟疑起来。他想到萧绰烈还不知道什幺时候才能从宫里回来,而王府里还有个身居主人之位对自己虎视眈眈的虎狼世子,若是阿都刺当真纠缠不放,难道胡督那帮家奴还敢同自己家中的小主人抗命不成?如此想来,当前能暂时作为庇护之所的反而是萧绰烈这位面容柔和心肠莫测的正室王妃了。
阿都刺急忙舔着脸贴上去摇尾巴:“娘亲!娘亲!我也去你屋里喝茶……”
素缕忽兰脸色陡变,横眉竖目地抬腿往儿子腰上一踹:“滚回你的院子去!憋不住火叫人给你找两个小子来用用。杨家郎君若是不愿意,你就休要再摸上如果】..◎门去欺负他,否则当心老娘的鞭子招呼过来!”
十分粗暴地打发走了满心憋屈的世子,厉王妃施施然把杨翰领到飞鸿殿的内室中。杨翰望见领路的老嬷嬷径直已过了中殿,大吃一惊,连忙推辞:“圣人云男女有别,在下与女眷们怎可同处一室?”服侍在殿中的婢女和嬷嬷们早已堂堂正正地把这个俊美青年从头到脚观赏了许多遍,闻言纷纷哄笑道:“小郎君讲的是哪家的圣人呀?说话竟这幺好笑!”
她们说罢也不顾杨翰难堪的脸色,涌上去七手八脚把他硬推进内室里。杨翰被许多双陌生女子的手掌触及身体,要拔腿逃走,四面都是袒领衫子里半露欲出的丰满酥胸气势汹汹朝自己直撞过来,他震惊之下既不敢迎面而上,又不能像对待敌国士卒那般把她们推搡开去,终于浑身僵硬地被迫踏入萧绰烈正妻的闺房内室。
燕人习惯席地而坐,房里的桌椅和床架子都被尽数拆了去。杨翰环顾所见,正厅里平平整整铺了一地厚实绵软的猩红旃檀,上面又堆叠了许多绣花靠枕,环绕屋顶垂下的八角流苏金灯设了圈矮桌。当着门的一张桌面热气腾腾,有小婢女手持银壶往琉璃碗里斟着甜香浓稠的奶酒,用小刀细细片薄烤熟的牛肉铺开在大圆盘里。素缕忽兰如释重负,甩开靴子扶着两个丫鬟肩膀换上羊皮软底拖鞋,气喘吁吁倒向矮桌旁的靠枕道:“今日走了这幺多路,可累煞了老娘可怜的脚掌……快给我包几个辣肉卷吃吃!”
厉王妃吩咐过了,但一时无人动手给她布置菜肴。杨翰坐立不安地捡了个远离女眷的角落坐着,却见用手帕擦汗的胖妇人和她身旁伺候的婢女嬷嬷都齐刷刷地盯着自己看,很是不明所以。跪坐在王妃身后的老嬷嬷忍俊不禁,伸手招呼他道:“小郎君,有你正在主母跟前,难道轮得上奴婢们来胡乱献殷勤幺?想必你是不会整治咱们这些酒食,快来让嬷嬷给你作个样子……”
杨翰无奈又硬着头皮往前挪动,磨磨蹭蹭地靠近厉王妃桌前。婢女端上来两个盛温水的小银盆,那老嬷嬷和杨翰各自在银盆里洗了手。老妇人把一片薄可透光的牛肉摊开在手掌上,用尖头短木筷依次挟了细细切成丝的橘衣、丝菌、酱肉糜,铺了些青甜菜芽和嫩芫荽,用调羹洒一层调合了胡辣粉的辛香末子,转动筷子筒起肉卷喂到两眼发亮的素缕忽兰嘴里。
老嬷嬷把筷子递到杨翰手里笑问:“小郎君来服侍主母用酒食吧。”他心道:既已经进来了虎狼窝,我又何必再拘泥于事,倒显得咱们中原子弟不丈夫!且先摸摸这厉王妃的底子再说。杨翰默默依着老妇人的样儿做了个肉卷递到素缕忽兰嘴边,暗想:这王妃的年纪如此,权且当做是服侍家中长辈了,也不算过了男女大防。
素缕忽兰也不同他客气什幺,一连吃了两个味浓肉厚的卷子,又喝了几杯奶酒,心满意足地靠后瘫坐在软枕上叹息:“唉,越老越不中用,吃两片肉也克化不了啦……”杨翰忍不住把这圆润的胖妇人和英武俊美的萧绰烈放到一起比较,若无人说,谁信这两个人竟然是夫妻呢?当初在边关月下,萧绰烈对自己坦然告知,家中有病亡的兄长,他为家门之故依照燕人的风俗续娶了嫂嫂,但彼此间一向是相敬如宾,并无什幺夫妻之实。那会儿自己满心念着是如何脱身,只敷衍男人说不会介意此事,待进了萧氏家门定然如同孝敬长辈一般礼敬他那可怜的苦命老妻。谁料到天意作弄,今日果真要应践当天誓言,身居下位伺候萧绰烈的王妃……
他脑中纷纷乱乱,胡思乱想。素缕忽兰拍着鼓起的肚腹,忽而问杨翰:“阿都刺吓坏你了罢?好孩子,你不要把今天的不痛快放在心里。在追求爱人这件事情上,少年人是最不知道退让的,就像牛犊敢用软角去顶撞猛虎。他心里想着谁,就想要搂着谁睡,这便是男人的天性。咱们的家门规矩同中原并不一样,你并非正室,又不会给王爷传承子嗣,若是不经意看上哪个走进这内院的男人,要同他们风流快活一番也是无妨的。即便是王爷同我,也不会拘着你有几个相好。”
杨翰无端受了场轻薄侮辱,心中早有些芥蒂,闻言铁青着脸道:“在下年岁既长,人也病弱难看,真不敢当世子厚爱。何况中原风俗和贵国大相径庭,杨某的确难以认同贵国的内帷风俗。在下恐怕是无法屈身服侍世子殿下,请问又该当如何问罪呢?”
厉王妃慈蔼地笑笑:“纵然阿都刺是王府世子,倘若你不情愿同他结下欢喜缘,既有我这个公正的女主人把守门户,那也没有谁可以勉强小郎君解开衣衫的。”
杨翰对她这番保证半信半疑,然而眼下除了依傍着当家主母又不知道谁可以作为依仗。他陪着素缕忽兰又消消停停喝了些酒,彼此但坐无言。直到傍晚萧绰烈才出宫回府,听闻心爱的小羊羔白天受了侄子调戏欺负,亲自来飞鸿殿接人回去。杨翰等到就寝时分也不见萧绰烈说什幺责怪侄子的话,忍不住愤愤然质问他:“王爷自称是为人丈夫者,为何听凭家中晚辈肆意轻辱于我?这等秽乱内帷的极恶之事,也不见王爷责罚元凶!果真是好门风、好家教,让咱们中原子弟大开眼界!”
萧绰烈面色有异,仿佛忍不住想笑,又立刻端起正色靠近了杨翰,轻轻揽住他后背柔声安抚道:“王妃已经惩罚他闭门思过了,是我不曾先告诉你这些繁琐规矩,致使你意外受了惊吓……阿都刺对你先有救命之恩,后来又有思慕之情,可你是走马纵横的英雄儿郎,何必跟这心愿落空的可怜孩子计较?你只要狠下心不搭理他,便是对他最大最厉害的惩罚了。”
杨翰暗想:如此离间他们叔侄也不行,燕人私行败坏,从这件事入手搅乱局面是不行了。何况在这萧氏王府里,他们都是尊贵的主人,谁肯真心袒护我这样一个卑贱的异族奴隶?倒要防备那小狼崽子怀恨在心,日后还会卷土重来找我的麻烦。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对萧绰烈还怀着一份莫名的期待,见他并不为自己受人侮辱之事发怒,郁郁然十分失落。又想到,他昔日为我砍杀了宫中卫士,不吝为此得罪皇帝却又是什幺道理?心如乱麻之下,倒头卷住被子睡了,也是无心理会萧绰烈再三求欢的暗示。
受尽冷落的厉王讪讪摸着杨翰紧绷的后背吻了又吻,无奈挑逗良久没有回应。他知道杨翰犹在记恨今日那场闹剧,生怕一时逼迫太紧反而不好,也自认命地从身后抱住气鼓鼓的小羊羔安分守礼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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