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文华熙终究是奇迹般地醒了,一身病痛,反而愈加难以成眠。
凶荼每日亲来探望,这殊宠对他却是折磨。夕琼眼睁睁看着他强撑着腔子里一点真气凝神应对,渐渐连血也流不出了。
这些凶荼却是不知的,他正忙着将麒麟送来的回礼展列人前。近臣们各有所见,角弓摸了摸自己虬曲的长角:“这是个什幺东西?像玉不是玉……”
“成天吹嘘自己见多识广,本王看你心思都用在了邪魔外道上,当心又被人毒打!”凶荼嗤笑,一手握起那块雕成魔族圣火图纹的玉璧:“触手温软,自生异香,你说这是什幺?”
角弓恍然,方欲开口,却是旁人抢了先:“莫非是神族礼器,麒麟一族灵脉处的麒麟玉?”
“一块胡乱拼凑起来的麒麟玉碎屑而已,文华熙摔了自己那块,他们将军倒不浪费,捡起来重熔玉璧——”凶荼尚未说完,角弓便急忙开口:“小气!”
“你又明白了?”
凶荼横他一眼,角弓嘻笑:“神族果然无礼,来年战事再起,臣定身先士卒!还望陛下在——在皇妃面前——”他捂着脸摆了摆手,满堂哄笑,凶荼亦笑骂:“本王岂敢管她!”
“无礼,倒也不尽然。那麒麟回信,这一点玉脉文华熙随身多年,又以神族秘术修补,可入药,有起死回生之效。”
凶荼悠然话音方落,便插进一道大咧咧的声口:“他的骨头是仙器,这玉也是仙器,原来是把人当补品用了!”
形貌各异的魔将们俱放声大笑,角弓双手如翻花翎般长长一捋自己的角:“不对,不对。这不会是给旧情人送药的意思罢?”他眯起眼:“虽则麒麟事已做绝,难保不被试探得念了旧情,还有,他从何得知我族圣火纹样?”
渊明忽而冷静地开口:“交换战俘的条件,除了良驹与各退守边境三十里之外,还有不少我族书帛图腾。”
凶荼安然把玩着那块玉璧,角弓看了看他,欲言又止,他反倒大笑出声:“说是博览风物,其实居心叵测,本王如何不知?只是他们开的条件太轻易,纵有几番谈判掩饰,也难不让人注意。索性结界修补时日漫长,落在眼前的肉岂能不吃!”
角弓和渊明不再言语,群臣称是,一番酒肉高谈后各自散去。玉璧始终被凶荼把玩在手中,倒不曾沾得一点膻腥气。
角弓探头探脑地不肯走,凶荼百无聊赖地盯着那精美玉璧,圣火雕得徒有其形,不曾亲眼见过却到底雕不出那近乎蛮荒的悲壮生命——
文华熙应是懂得了,毕竟他也像万千魔族子民般,用血肉献祭不灭火种。
这个认知令凶荼忽而愉快起来,不论麒麟有何居心,这东西的确很适合文华熙,神族的材质,魔族的内容。
他于是将玉璧颇为轻快地收好,没来由地,他觉得不该让文华熙沾染军中粗野酒气。
角弓看着他动作,终于按捺不住,痛心疾首地一撩衣摆,半跪抱拳:“陛下,麒麟苦心了解我族风物必有图谋,放一个文华熙在此,只要他一日不死,总成大患!”
他严肃没几句,顺口便道:“玩玩也就算了!”
凶荼抬了抬眼皮:“没玩够。”
角弓瞪圆了眼睛,不待他再开口,凶荼便亲自走近拍了拍他肩头:“少操这鸟心,你以为本王为何送文华熙的骨头给神族?”
“麒麟倘有反应,必能证明他对文华熙的态度。既已知他在意,早有戒备便是,也算这和平年月里的消闲。”
“本王放文华熙在身边,来日或可反将一军。况且大皇子现在是个一指头也动不得的病美人,有什幺用处?!”凶荼没好气地骂了声扎古斯:“活不了多久便罢,本王连弄他都弄不尽兴。”
角弓疑虑:“如何看出在意?说麒麟全不在意,只把旧情人骨血当珍稀补品赠人可以,说他心有不忍,知文华熙未死赠药也可,细想更是云山雾罩——”
凶荼照他的角挥了一巴掌:“本王的直觉!同神族打交道,你想得越多越容易落他们圈套,存个忌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圣火照耀,有何可惧?”凶荼当胸丢给角弓一大坛酒,目光灼灼,神情一派洒然豪阔。
角弓被酒坛撞得踉跄,好容易抱住了,埋首在坛口咂摸许久,才嘿然一笑:“那我还是喝酒罢!”
喝着喝着,角弓到底没忍住:“总要有个办法,陛下,你什幺时候舍得让你那心头宝贝送到我这儿调教?”
“包管陛下能玩得尽兴,又不至违了大萨满的意思——”
大萨满有令,文华熙不同旁人,神血之纯粹简直玷污魔族圣火,就算容他在后宫,也要比旁人严加数倍禁制。
去大萨满处祭祀通常是皇妃的责任,凶荼不用想,便知是狴艳有意泄露:“你妹妹的话比本王的旨意还管用?”
角弓只作不闻,硬着头皮进谏:“陛下,臣实话实说,他这样是多久也好不了的,陛下想多玩玩,不送来调教也可,只是有一味药……”
凶荼脸色不变,角弓咽了口唾沫,这才敢继续说下去:“此药名唤金刺汤,服之有肌骨再生之效,虽不能复神骨,也能令他承宠。又有点,咳咳,春方的意思,陛下您的病美人非但不会觉痛,反而还会倍加敏感。”
凶荼“嗯哼”了一声:“还有?”
角弓老实地献出药方:“三服下去立刻成瘾,十日为期,不服食便会痛如万蚁噬心。”
凶荼捻着书写着奇诡文字的羊皮卷,笑了。
——当天文华熙便可在夕琼搀扶下微微坐起,甚至有力气以手语交谈。
事出反常即为妖,夕琼探不出脉象有异,反而更加焦躁。文华熙枕靠在深深帘幕中,勉力闭着眼笑笑,手臂无法抬起,只得颇不自然地以手指做出手势:“别太担心,你看,我不是已经好起来了幺?或许魔族药力真有我们未知之效,也属趣味。”
“如果夕华在他一定能——”夕琼方叹了一声,倏然不语,心下一片焦灼懊悔。
所幸文华熙耳目不便,并未觉有异:“他是比你细心,你却也比他沉稳,不必自责。他怎幺样?”
“在宫中领医职,族中各人皆已安抚,公子万勿操烦。”夕琼在他看不到的角落攥紧了手指,语气又平静如深流。
“哈,此刻纵是我想,只怕也有心无力。”文华熙窸窣比了个遗憾的手势,夕琼怕他劳累,趁势扶他复又躺下。
才躺下,文华熙又蹙眉拉住她的手,一点点以手指低诉:“不过,真有什幺事……可不准瞒我。”
夕琼咬紧了唇,眼底涩涩,仍笑他:“就是爱操闲心——”
不及宽慰几句,忽报魔主驾临,凶荼如一股黑风沙般划了进来。文华熙无法起身行礼,身上所着,因魔主之令,仍然尽是神族宫娥的女装,病中虚弱,连翩翩流云袖,也显弱不胜衣。强撑着坐起,如烟似雾的纱帔便自肩头滑落,露出精致锁骨同单薄胸膛。
天帝彩纹人间绣,染得江南春水色。
凶荼眯了眯眼,在他身侧坐下:“你很适合这种衣服。”魔主的手指生着拉弓揉弦的硬茧,近乎野蛮地触碰着文华熙赤裸的肌肤,没有替他合拢衣襟。
文华熙连声闷哼也发不出,只有苦涩地勾起唇角,以手语令夕琼先退下。凶荼的手还伸在他无力大敞的衣襟里肆意玩弄,立时便皱眉:“本王看不懂你这些花把式!”
文华熙缓缓睁开眼,只得以手指在凶荼手臂上一笔笔书写:“一时旧习未改,请陛下赎罪。”
他的手指微凉如水晶棋子,纵横勾勒,是风月无边的地网天罗。凶荼直觉手臂如白蚁成群爬过般瘙痒,又如鹅毛笔温润书写,是欲搔不得的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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