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神微暗,紧了紧那双抱着怀中人儿的手。
后来,她的病好了,队伍也浩浩蕩蕩的回到了洛阳。那时她才知道,那以十斛明珠买下她的男人,是朝中有钱有势之徒,晋朝司徒石苞的第六子,石崇。
城里的人都说他奢靡成性、残暴好杀,可她怎样也无法认同。那幺长的旅程,他一路将病着的她护在怀里,这样的人,算是残暴好杀吗?
她不知道,他本就生着暴虐冷血的骨,旅途上他一直隐着,没让她知道。不过现在回到洛阳,他心底明白,想继续瞒着她是不大可能了。
是夜,他让她进了他的卧房。
「妳知道我为什幺不想留妳吗?」
闻语,她低下了头,强忍住泪水,悄声回答:「大人若是嫌绿珠碍眼直说便是,何须问妾?」
「若是嫌妳碍眼,我怎幺会将妳从人贩那儿买下?又怎会不辞辛苦把妳从白州带回来?」他的语调充满着不置可否。
「......妾,不懂大人的意思。」
气氛忽然静了一顺,有谁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以前养过一只翠鸟,背翎翠绿、体型娇小,很得我喜欢。」他看了眼仍然垂首的女子,继续说道,「后来有一天,太子殿下到我家游赏,看见了那只翠鸟,他央我把那只鸟送给他,当下我答应了他,可是我最后还是没把它交出去。」
他的目光转向自己的右手,依稀仍能感觉到它当年逐渐冷却的温度,纵然他的掌中甚幺都没有。
「我掐死了它,它死前挣扎,而我无动于衷。」
从那时他便知道了自己有多幺的冷血残酷,几近病态的程度。
自己喜欢的东西,宁愿自己亲手摧毁,也不愿交与他人。
当他第一眼看到她时,脑中浮现的是那双青色翎羽,可她终是人身,而非禽鸟。他要让她有所选择。
他收回手,目光对上她的。
「这样的我,妳还打算爱我吗?」
她不语,浅浅一笑,起身走到了他的身侧。
「妾若走了,大人的身边便无所爱之物,」她轻捧他的脸,话语轻柔却深藏眷恋,「妾怎幺捨得呢?」
心弦一震,他伸手环住了她,把她紧紧的扣在自己怀里。
「被我看上,对妳来说,不知是福是祸。」
「无妨,」她柔声回道,「我担得起。」
后来,他们一直过得很好。他以她当时吹奏的小调为她编了一曲「明君舞」,她本就能歌善舞,容貌又好,演绎起汉朝的王昭君自然是倾国倾城。
她常在他和客人面前跳起此曲,她从来没有意识过宾客惊艳的目光,她只看他,看他眸里因她而起的宠溺与柔情。他对外一向冷酷,只有在她面前才像个有温度的人。
拜她的容颜与才艺所赐,晋都洛阳的道上都盛传着她的名,百姓皆有耳闻,司徒之子石崇有一女妓,名为梁绿珠,颜色无双、歌舞卓绝,尤其特别擅长吹笛,其笛声能使游子落泪、天地生情,实为绝世之音。
她的声名远播,偏偏传进了不该知晓的人耳里,种下他们离别的因。
那日,他在金谷园内大摆筵席,宴上宾客云集,但那些宾客的神色却是有异,惴惴不安的模样。她奉命前来以舞助兴,跳得仍是那支「明君舞」,舞姿翩然一如过往,可是那天,他没有看她。
舞罢,他将她留了下来。
「绿珠,现在园外有兵数千,妳觉得他们是为何而来?」
她默着,没有答话,她先前曾听闻,有个朝中贵臣看上了她,要他割爱,被拒绝之后,那人遂怀恨在心,扬言要领兵围园,而今日,那人果真信守承诺了吗?
不由得地,她想起那只曾受他喜爱的翠鸟。
有谁话中沉痛。
「绿珠,我今因妳而得罪。」
闻语,她忍不住泪眼婆娑。
「大人,请容妾为君再献最后一曲。」
她从袖中取出那支木笛,笛声一出,满座俱寂。
她为他奏的最后一曲,是当年他们初遇时她所演奏的那首悽绝曲,后来他把那曲编入「明君舞」,正是王昭君出塞之际,与刘奭道别的曲子。
他看着她吹笛的背影,还是那样消瘦、那样纤弱,可是他再也没有捉住她的理由了。
终是,一曲奏罢。
她临窗而立,回首对着他凄楚一笑,诀别之语说得很淡。
「妾当效死于君前。」
金谷园外,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坠楼的深情人。
犹似飞花。开时娇豔,落时无声。
气极的那人一声令下,数千大兵拥入金谷园,场面很混乱,兵走客逃、哭喊声四起,唯有他一人仍坐在原本的位子上,漆黑的眸子正对着她自尽的那扇窗。
他所喜欢的东西,宁愿自己亲手摧毁,也不愿交与他人。
眼角瞥见寒光一闪,一把刀抵着他的脖子,持剑的那双手因愤怒而颤抖,「你为什幺要这幺做?为什幺要逼死她?宁愿她为你而死,也不愿她与我一起活着?」
「因为她那样爱过我了。」他答得平静,「她把命交到我手里,我能随便给人吗?」
刀刃没入肉身的剎那,他听见翠鸟啁啾。
石崇有妓曰绿珠,美而豔。孙秀使人求之,不得,矫诏收崇。崇正宴于楼上,谓绿珠曰:“我今爲尔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君前。”因自投于楼下而死。《晋书●石崇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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