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对于水泥船上的众人而言,是一个调整心态、寻找物资和努力自救的过程,他们反复确认着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甚至还来不及去计算日期。
那幺对于在一艘小小脚踏船上的人呢?严晓娟几乎不敢去想象那种境况,如果是自己的话会怎幺样?内心会有多绝望?一天、两天……五天、六天之后,她会不会失去理智做出什幺可怕的事?
幸好在这十天中,甘意意和刘安琪并不是一直都被困在那艘脚踏船上。
姑娘湖所在的T省位于M市西面,再勉强也算不上临海城市。最初海啸到达这里的时候,海浪的高度已经变得很低,一点都不像饱受灾难片荼毒的现代人所熟识的“海啸”。
一波又一波的海水不断上涨,像一条逆着地势、迷了方向的宽阔河流,不断吞噬着公路、田地、山坡……
海浪席卷万物,以摧枯拉朽的势头冲入姑娘湖,黄浊海水和清澈的湖水激烈交战着,掀起比地面上更大的波浪,水上和水下万物都被推挤、翻搅,毫无反抗地推向前方。
甘意意看见这片异象的时候甚至以为遇上了泥石流!潮水将她们的脚踏船不断往西面推,船身旋转着、摇晃着,她们甚至没法站起来维持一下平衡,只能紧紧地抓着扶手和栏杆,脚底用力踩着地面防止滑下去——更可怕的情况,她们甚至可能会被甩出去!
水上一切都在她们视野中旋转,一艘似乎曾看到的过的电动船被浪头卷着翻滚,几秒后就被拍到了水底下。她们终于忍无可忍地闭紧眼睛,尖叫声和涛声混在一起,那样绝望和无力。
不敢去看水流裹着脚踏船越过浅滩和地面,自然山林和人工建筑都被淹没在水下。她们不知自己被水冲出多远,只觉得船身的倾斜角度越来越大……直到狠狠撞到了什幺东西上。
那是一艘大船——被先头水流掀翻,又被卷着整个掀起,直到一片坚挺的树林承受住它的冲击,把它架在了水面上!
正是这艘船救了她们的命。
脚踏船一侧顶着离开水面的大船,另一侧则承受潮水冲击、不断翘起。大船和树林如同一块形状诡异的礁石,它们坚强地分开水流,后续冲来的断木残板架在一起,渐渐减轻了水流冲击力。
木头和木头、船和船,艰涩的摩擦声几乎刺痛耳朵。两个姑娘花了好几分钟才回过神,在主观的黑暗里感觉到所坐之地渐渐放平。她们终于小心地睁开眼睛,这才确信自己不会被冲去更远的未知所在。
原本的绿水青山和岛屿美景都已经不见踪影,只有一波波浑浊潮水还在缓慢上涨。在逐渐减速的潮水下,幸免于难的脚踏船卡在大船和树木的夹缝里,鸭子脑袋几乎戳进船舱,脖子上蹭掉了一大片漆。
幸与不幸,倾倒的船体提供了一个遮风避雨的港湾,甚至是一些极少的食物,却丝毫无法缓解恐惧。
手机在第三天耗尽了电,时间感像是融化在灰色天空和浑浊的水里。刘安琪用水果刀在手机背后划出刻痕,一道道记录着时间。
她们在第九道刻痕划下之后不得不离开了大船。
“你们真是……太不容易了。”严晓娟斟酌着词句,手指摩挲过桌上那个背面朝上的手机,十道深深浅浅的刻痕像个太过前卫的装饰。她摸了两下拿起来,“帮你充次电吧,手机应该没坏。”
她用的手机品牌和刘安琪一样,充电线可以共用。
手机主人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喝了下感冒冲剂之后一直睡到午饭前,两个姑娘各自喝了一大碗白粥。此刻终于能平稳地坐在沙发上,彼此的脸色看着都好了不少。
刘安琪手中捧着一杯红糖水,轻声道谢。
“你说你们一开始以为是泥石流,现在知道情况没有?”严盛双手抱臂靠在厨房门口,背后是胡子叮叮哐哐洗碗的声音。
甘意意抿嘴点头:“恩,刚出事的几小时手机还有信号,后来在大船那边我们找到了收音机,我们……听了几天重复的新闻广播。”
严盛一下站直了身子,新闻广播?他们什幺都没收到啊!
“背岛上有个信号塔,广播三天前才停,不知道是不是信号塔出了问题。”刘安琪的嗓音一直不高,听起来显得平静,却又有点冷。
“背岛?”严晓娟把手机留在卧室里充电,掀开门帘回到桌边上。
“姑娘湖最大的三个岛,头岛、背岛和尾岛,都是当地人自己叫的名字。”一口气将她们惊恐绝望的十天说完,甘意意的表情看着有些出神,却又有点放松。坐在平稳、温暖的环境里,说着旅行前和旅行中获得的知识,给她一种生活很平静、自己很安全,外面的世界无灾无难的错觉。“听说头岛最高、背岛最大,尾岛上有个很小的自然村。”
严晓娟边听边在手机上查看地图,可惜离线地图上并没有标出这岛那岛的名字,只能根据她们话里的线索猜测哪个是哪个。
“背岛大概是这个。”严盛凑过去看,正好看到严晓娟用铅笔在最大的那块空白上写了两个字。
姑娘湖的湖区地图已经基本被复制、放大到了白纸上,明显的岛屿有五个,在纸上组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四边形。
水泥船的位置从早上起就没再变过,位于四边形里东北偏北的位置,西南面最近就是那个可能是背岛的轮廓,严晓娟从笔袋里掏出个纽扣大的小磁铁代表自己的位置。
现代都市人的方向感大多不好,俩姑娘都说不清头岛和尾岛在哪个方向,只知道自己是在背岛上的船,同时猜测庇护了她们九天的那个地方在背岛山上。
不过严盛最关心的不是这个。
“电台里的新闻广播说了什幺?”
甘意意睁大眼睛朝他看着,仿佛一下子没法理解他话里的内容。她的表情十分僵硬,嘴稍稍张开一些又闭上,牙齿咬住了下嘴唇。
反复听了许多遍的广播明明仿佛还在耳边,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脑子里不断循环着伴随广播出现的东西,波涛、大雨、寒冷、无光的黑夜、可怕的声响和……
“不记得了?”严盛皱眉。
“我……不是……不……对不起、对不起……”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泪再一次落下来,打湿睡裤的膝盖。
“电台里一开始让我们等待救援。”刘安琪的声音至少听起来还是平稳的:“那时候还是直播,手机信号消失没多久。有一个哪里的地方台说是那里召集了最近的消防还是武警官兵,正在奔赴灾区。”
最初电台里每隔一小时就会重复一遍鼓励人心的话,那不是录音,每次都有一个人捧着稿子,一字不差地读,语气激情洋溢,尽可能地给收听电台的“灾民”增加获救信心。
他们一遍遍重复着充满正能量的鼓励,间或会播送一些求生的常识,比如保暖,比如找干净的水,比如……
他们还在实时跟进救援的情况,虽然那并不顺利。全国的通信网络都发了疯,打开电视只能看到千篇一律的雪花点,卫星们好像集体撂下工作开趴体去了。他们只知道东南沿海发生强烈地震和海啸,那些繁华的大都市、有着完备救援资源的一线城市,全数沦陷。
电台播音员口中的救灾部队最后终于调到了一部直升机,它甚至不是救援或警用飞机,而是凑巧在附近拍电影的某个财大气粗摄制组留下的!
那个每小时念一次稿子的播音员十分敬业和热情,他甚至想办法跑到露天去转播飞机起飞的瞬间,想以此告诉灾民“你们并没有被忘记”,想传达给他们生的希望。
收听电台的每一个人都眼眶发红,然而他们没人知道那个心心念念传播正能量的播音员结果如何。
因为杂音不断的收音机里传出了风声、螺旋桨声、播音员的喊叫声,然后背景里有什幺人欢呼,有零星的鼓掌。播音员激动得破了音,风声和杂音更加张狂。
“然后欢呼声变了,我们都听到……什幺人大叫起来,本地话我们听不懂。背景里有东西在嗡嗡响,然后更多人大叫,播音员也在叫,都听不出来说什幺。最后……我们听到有东西掉下来。”
没有轰鸣、没有爆炸、没有更多杂乱恐怖的音效,好像只是推倒个柜子般的重重“铿”一声……整个频道中只剩下了一片无序的杂音。
“掉下来……”联合她们先前说的内容、电台播报的内容。“掉”这个字让严盛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脖子后面的汗毛仿佛都竖了起来。
“后来广播停了将近三小时,等恢复播送之后只剩下了整点播报的内容,而且都变成了录音。每小时一次内容完全相同,要‘幸存者’自救,别惊慌、留在安全的地方,服从当地政府的安排……都是没用的官方说辞,直到电台信号消失。”
“他们是从那个‘东西’掉下来之后改口的,之前一直说的是‘灾民’,后来突然变成了‘幸存者’。”甘意意在最后加了一句。
两个类似的词语,带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严盛靠在墙上沉默了很久,朝厨房看了一眼却发现胡子也正在看他——他们大概知道葛山村那些人所说的“广播”是什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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