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山答道:“那是个摄魂之阵,可以激出人的心魔,最后恐怕会神识湮灭,只剩下行尸走肉吧。”
“那你看到了什么?”夕阳将最后的余温漾在年轻剑客的眼眸里,应竹的声音也跟着变得柔和了起来。
顾云山稍稍犹疑,好一会儿才答道:“自是我的心魔。我杀了许多人,对此早有觉悟,只是后来……那幻境变作你的样子……”
应竹想了想,道:“我知道,你同我说了,你干了我、羞辱我,还杀了我……都是幻境罢了,也没什么,我不怪你。”
顾云山愣了愣,直直地看着应竹,好一会儿才惨然笑了一声,闭了闭眼睛。
“怎么了?”应竹从未见他如此,直觉哪里不好,忙问道。
顾云山咬了咬牙,终是发狠了似的,支起身来,一双眼睛虎狼似的盯着应竹:“是,我杀你只是要在阵中破除魔障,可我想干你,这是真的,你也没关系么?”
应竹被他眼中的厉色镇住,他惯来没想过这档子事,一时转不过弯来,只茫然问道:“什么?怎么干?切磋么?”
“……”顾云山终于忍无可忍,直揪着应竹的领子,便凑上前去,冲动而焦躁地吻了一下剑客的嘴唇,因着心中冲突矛盾的心绪,竟还磕了一下牙齿。他忽然感到难堪,不再继续下去,只将应竹推开了几分,屈起膝来,将下巴抵在膝上,垂眸轻轻地轻轻地讽笑了一声,道:“看,就是这样。四年前,你走的时候,就在这里,你躺在我旁边,我做了一夜你的春梦。我是喜欢你……可我也没有办法啊……”他声音渐渐低弱下去,像个委屈的孩子,压抑着内心翻沸的情绪。
他早知道终有一天他会失去这一切,而这一天终于来了。
这个吻实在出乎应竹的意料,顾云山的话语,也出乎他的意料。他从未想过情与爱,只是看着几乎濒临崩溃的顾云山,身虽已然出阵,可心却仍像是被困于阵中煎熬。他直觉倘若这一刻他抽身离去,只怕这便会是最后一次见到顾云山,从今日之后,彼此虽生犹死,再不相见。
这是一道非常简单的选择题。应竹心里静静地想着,有那么一瞬他脑海里划过了无数往昔相处的日夜,末了只抿了抿唇,看向顾云山,以手扶着他的肩膀,单膝跪在床上向前倾身,试探性地将嘴唇贴在顾云山唇上:“这样……?”
很奇怪地,他心里像有一只燕子腾枝而去,陡然地震颤起来。他看见顾云山幽深的眼底闪烁着依稀的光彩,像夜尽天明时横于朝云后边的一抹淡淡初阳。
“也不错啊。”他陈述着内心的感觉。旖旎的晚霞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容,将那墨描似的眉眼照得愈发清晰起来。顾云山愣了一愣,好似被突然的亲吻夺去了多余的思绪,只以指腹履过他的脸孔,自眉骨展向略微上挑的眼尾,有自面颊摩挲至尚有些湿润的唇畔。四年来多少个日夜轮转,他想过无数次应竹的回答,却独独未曾料到对方会这样顺理成章似的,简直像是在同他谈论剑术、美酒或者别的什么。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顾云山凝视着应竹漆黑的眼瞳,轻声问他。
“我知道,在亲你。”应竹顿了一顿,又重复了一遍:“还行,并不讨厌。”
他神情也不见害羞,只是认真极了,还像是四年前那晨起练剑的少年郎,一板一眼的,全然不知自己在答非所问。
顾云山忍不住笑了一笑,凑上去以微微颤抖的齿列轻咬了一下他的下唇,加深了这个吻。四年溟漠的光阴于唇舌纠缠之中首尾相叠,追溯回那将别的清晨,夕照犹如那时的朝霞,静静地披在两人肩上。
“阿竹……”顾云山轻叹了一声,恋恋不舍地放开了他。应竹早叫这个吻憋得脸色涨红,这会儿长喘了口气,一双眼睛里似藏着跳动的火光——顾云山见过无数次,在两人切磋时他若是想到了什么新点子,便要露出这样跃跃欲试的神情——果不其然地,应竹扶着他肩膀再度亲了过来,年轻人的吻青涩而莽撞,险些便要被牙齿磕破了嘴唇,探进来的舌头亦是毫无章法的。顾云山也由着他胡闹,以舌去绕他的舌,手缓缓摩挲着应竹的背脊。
应竹又试了几次,始终不得其法,却又不肯就此退去,干脆便以唇贴着顾云山的磨蹭。顾云山哪不知其所想?弯了弯唇角,便又吻了过去。他终于真正放松了下来。幻境中的应竹百般撩人与挑逗,却怎么也不及他这一番笨拙的亲吻——这的确是应竹,他心想,既诚恳又认真,比所有的幻觉与梦境都要好。
时间于两人相拂的呼吸声中渐渐远逝,黯淡的光线跳动在沉沉的暮霭之中。顾云山揽着应竹的腰身,将下巴搁在对方衣裳肩头软软的白毛上,心里竟是极静的,像一弯流得深长的河流。“阿竹,你不要走了,陪我睡一会吧。”他轻声说道。
“好啊。”应竹应了一声,支起身来,将外袍脱了,齐整地叠在一旁。顾云山往里边给他让了地方,将那钻进被窝里的年轻人拥入怀中,许又迷糊地说了些话,也渐渐不闻了。
顾云山这一睡便到了第二日午后才依稀地醒了来。他很少睡得这样沉,只模糊地听见窗外鹤鸣于云顶,聒碎了妙闲的梦境,外间大约有人在谈着什么,声音亦像是隔了层纱,叫人听不清,只觉得安稳极了,又囫囵地睡了一会儿,才猛地惊醒了来,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剑也没摸着,身边的衾被早就凉了,瞧不出有人睡过的痕迹。他愣了一愣,还当昨夜该不会又是自己做的一梦,念头还未起,便见应竹绕过屏风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苦药:“就知道你醒了。”
“阿竹?”顾云山愣了一愣,揉揉额角,“现在什么时辰了?”
“都快申初了,你这一觉睡得真久啊。”应竹走到床前来坐下,舀了一勺递过去,“喏,丹青子师姐说你余毒未清,差人送来了药。”
顾云山睡得骨头都酥了,这会儿只管乖乖张口吃了下去,又忍不住偷眼去看应竹,又唤了一声:“阿竹。”
“什么?”
云山摇头道:“没什么。”他伸手接过了碗来,搅了搅那苦涩无比的药汁,仰头便一饮而尽了。他微微振眉,忽地一笑,道:“我原本想长痛不如短痛,却不料苦尽甘来了。”
“碗底下放了蜜糖没融开么?”应竹一怔。
顾云山大笑了两声,没待说些什么,便听得外边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便是笑道人推开门,道:“云山,你总算是醒了。从前就知道你爱偷懒,却不知道你这么能睡!来来来,干脆我给你取个绰号吧!我想想啊,今年去巴蜀游历时在树上总能瞧见九节狼挂在枝上躺在山头睡晕过去,干脆跟它们一样叫你‘山门蹲’好了,师弟你觉得怎么样?”
“……………………”顾云山自动忽略掉他后面不着调的言论,问道,“师兄找我?”
“哦,师父唤你去三清殿。”笑道人说着,又看了一眼应竹,道,“独孤也来了。”
“咦,师兄也来了?”应竹有些意外。
笑道人微笑着颔首道,“独孤这几日把段非无所行之事查了个彻底,这一回料没有人敢再说什么了。走吧,别让人家等迟了。”
这一日真武山上落了罕有的大雪,将山上山下都遮了一片茫茫的白。无数师门传信的鸽子飞往各处查探青龙会潜堂“七月十五”段非无的行踪。而顾云山领了三年的罚,只待他病愈,便往万仞石崖面壁去了。
卷五·中元之战
呼啸的山风收敛了冬日的酷寒,轻扯了山腰棉絮似的流云,裁作仙人飘逸的裙纱,虽冬月将尽,可这山壁间竟仍爬满了密密丛丛的青翠藤萝,甚至还藏了些子细碎的小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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