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赫伯特开口说,“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对C307房间这么感兴趣呢?”
“你是主人,难道不知道那里面的秘密吗?”
赫伯特又笑了。“不,”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让朱利安感到奇怪的是,赫伯特在说这句话时的神情是真诚的。这让他有些纳闷。“你听说过白狮的传说吗?”朱利安问。
“我知道。”
“你没觉得这镇上发生过的神秘的死亡和白狮会有一些联系吗?”
“对不起,我到这镇上的时间不超过十年,很多事情并不了解。我觉得你是在耸人听闻,先生。”
朱利安严肃地摇了摇头说:“我看我们没必要再谈下去了。”
“那么……我也是这样想的。”
两个人站起来,互相漠然地握了握手,接着朱利安离开了赫伯特的办公室。
12
蕾妮·霍斯塔托娃的医疗所这天非常忙碌。先是治疗朱利安·雷蒙头上的伤口;接着巴宁太太的病情因为天冷的关系加重,霍斯塔托娃联系市里的大医院,准备在道路情况转好之后转院治疗;大腿受伤的伐木工格尔涅最近恢复得很快,整个下午尼古拉都在给他做检查并帮助他进行康复锻炼。而在此期间,不少因为气温持续下降而患上感冒的老人和孩子也来到医疗所看病。小小的诊室里人来人往,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将近下班的时候才结束。
当最后一个病人取完药离开后,霍斯塔托娃倒在诊室的沙发上,闭着眼睛,手指揉着太阳穴。这种突然忙碌起来的日子对她来说是常事。一个小镇的医疗所,要么什么事都没有,要么就所有的事情一起发生。她早已习惯了。但是,那种随着忙碌而来的疲惫的感觉这几年却越发严重起来。如果在十年前,这些工作都不算什么,她完全可以利落地一个人干完,可现在她有一个助手尼古拉,有一位女护士和一位护理员,却仍然觉得疲惫。
她知道这疲惫不单单产生于肉体上,还产生在心里。十年的时间让她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同时也让她的生活变成了一条往复航行在两岸间的驳船,日复一日没有变化,每天驳船会搭载一批人,送到对岸,再从对岸把另一批人送回去。上船,航行,下船。
霍斯塔托娃并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她明白做医生的职责。可即便如此,看病也已经成了一种机械化的过程:看诊,处置,开药。每天莫不如此。偶尔会有一些突发的急诊,才会让她集中全部精力。尽管急诊是讨厌的,而且总发生在节日或者夜晚,但霍斯塔托娃却觉得在这时候生活产生了变化,就像平原上突然出现了大裂谷,尽管有可能不小心掉进去,却也是出乎意料的景观。
但急诊并不总出现,因此,在大多数时候,她必须自己找事做填补空闲时间。霍斯塔托娃给自己安排了进修课程,各种技术考试,在市里举行的学术会议。她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到大医院工作或者为了升迁。她只是不想让自己闲下来。
一个人闲下来的时候总喜欢胡思乱想,要么幻想未来,要么回顾过去。这对霍斯塔托娃来说都意味着痛苦。未来对她来说只是今日的一个个翻版,而过去对她来说是一堆被撕碎的破布片,挂在树梢上,落满灰尘,被日光晒得褪了色并随着树木的生长离人们越来越远。
是的,今天的工作结束了,护理员已经走了。因为巴宁太太和格尔涅都回到各自家中,过一会儿女护士和尼古拉也会离开。房子里将只剩下她一个。她会关闭医疗所,上楼,给自己做晚饭,看电视,做一天的工作记录,查看网络上的医疗动态,最后睡觉。一天就这样过去。十年就这样过去。
霍斯塔托娃仍在揉着太阳穴。她觉得不舒服,今天看了好几个感冒患者,也许她自己应该也吃点药。她拿了钥匙走进隔壁房间,打开药柜,在里面翻找着。房子另一端传来了关门声,那里是病房,也许是尼古拉在关门。这没有打扰她的动作。
她找到了药。这时房间门口传来尼古拉的声音:“你在找药。觉得不舒服吗?”
霍斯塔托娃回过身,对他笑了笑。“没关系。也许只是心理作用。”
尼古拉看了她好一会儿,接着说:“你的脸色不太好。”
“哦?是吗?”霍斯塔托娃抬手摸了摸脸颊。她并不知道这动作让她变得不那么严肃了。“我想可能是累的吧。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她把手放下来的时候碰乱了耳边的一缕黑发,蓬松地垂着,随着说话的动作微微颤动。这缕头发变成了飞蛾刷子一样的触角,轻轻拍动着尼古拉的神经。爱慕的感情有时会被最奇怪的东西所激发,有时是一支玫瑰,有时是一场雨,有时是风声引起的最轻的叹息。对于尼古拉,引起他爱慕的就是那缕头发。它在他眼里变得越来越醒目,以至他无法注意霍斯塔托娃本人。到了最后他无法忍受下去了,突然走上去一步,伸手将那缕恼人的黑发别到了她耳后。
直到一切动作都做完了,尼古拉才发觉自己的失礼,脸上浮现出自己也不相信的错愕的表情。“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我……”他结巴起来,脸也跟着红了。
霍斯塔托娃也很吃惊,但她比尼古拉年龄大,也更成熟。她尽量温柔地微笑着,说:“今天的确是累坏了,没有注意到形象问题,谢谢你提醒我保持医生的整洁。”这句话让尼古拉慌乱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她在他们之间划了一条线。
两个人已经没什么可多说的。尼古拉匆忙离去,又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拿着药,关上灯,锁上医疗所的大门,从房子一侧的楼梯来到她自己居住的地方。只有她一个人,而十年前,这里原本有两个人。她望着空空的房间,叹了口气,接着走进厨房开始做晚饭。
13
大海的波浪拍击着岸边,声音很轻,浅蓝的水面非常宁静,像凝固了一般映照着大块的圆形白云,仿佛下面还有另一个天空,跟上面的一模一样。金黄色的沙滩向远方延伸,如新月一样包裹着海湾。而在与大海相反方向的陆地上,没有通常在沙滩上会见到的棕榈树、颜色鲜艳的遮阳棚、豪华的度假酒店,甚至没有人。沙滩向远方前进,前进,如果没有一侧的海水,你准以为那是沙漠。但如果说这是沙漠,却没有沙丘。这地方就像一个巨大的浅底平盘,被均匀地撒满沙粒。平坦的地面可以让人望见很远的地方,但那里也一样,只有沙子。没有高山,没有峡谷,整个世界似乎被磨平了。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站在沙滩上,盯着脚下的沙子。无边的沙滩上到处都是化石:三叶虫,圆盘形的鹦鹉螺,更多的是他叫不上名字的生物化石,奇异的仿佛根本不应该在地球上出现。所有的化石都比它们原本正常的体积要大很多,鹦鹉螺大得像桌面。这些东西布满整个沙滩,无处不在,有的完全露在外面,有的半埋进沙子里,有的只露出一出点儿。好像曾经有一个巨人将无数布尔吉斯页岩化石洒到这里,宣告这个世界曾经的喧嚣。
赫伯特坐在一块鹦鹉螺化石上,看着面前的另一块化石——人类的直系祖先皮凯亚虫的化石。他就是从那块石头活着时候的形象进化来的,自然界给他的灵魂赋形,让他具有人类的形象。他和他的老祖宗之间的差别是那么巨大。但在赫伯特看来,人类灵魂之间的差别与之相当。他想知道那些曾经在浅海里游弋的皮凯亚虫是否能感觉到彼此间的差异,它们的差异是否也像人类间的差异那么巨大。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想着。虽然进入这个世界不是第一次了,但他总是被荒凉孤寂的气氛包围。身后传来一种异样的感觉,不是声音,不是气味,仅仅是感觉。在这个世界里,赫伯特的直觉非常敏锐,而且从未错过。
他转过身,看到‘他’正坐在他身后,洁白的躯体包裹在洁白的长披风下,长长的银色发丝在阳光下近乎半透明,轻轻地飘动。赫伯特抓住‘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贴到自己的嘴唇上,一边亲吻着,一边低声地说:“伯伮斯、伯伮斯……”
‘他’任凭他的亲吻,就这样等了一会儿,才开口:“你想见我。”
赫伯特抬起头,用真挚而炽热的目光看着伯伮斯。“是的,我想见你,必须见见你。我要谈你的事,和我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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