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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曼,你讲了这么多话,我们又走了不少台阶,恐怕累了吧。要不我们坐下稍微休息一下?”田小蕙提议。于是,两人就在路边的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但田小蕙并不想停止话题的讨论,她说道:“徐曼,你把我抬得太高,其实我想问题远不及你深入和细密。当然,我们之间又不需要论功行赏,谁想的到说的透彻,都是帮助了我们自己。尤其像我,对同性恋了解得很少,你刚才所说使我受益匪浅。和你走到一起,我可能像个愣头青似的,啥也不懂,我相信一定是对你割舍不得的那份感情推动了我,让我不知不觉中便毫无障碍地进入了拉拉的生活。我也知道,我们两人作为拉拉一起生活,必然会面临许多我想不到的困难,这方面恐怕更多地要依靠你。”

“小蕙,我跟你说过,同性恋人群的痛苦,一半来源于他们自身的不认同,而这种不认同,归根到底还是社会不认同造成的。社会不认同,并不是简单的观念问题,而是实实在在的艰难险阻,你根本无法想象,体制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个人的抗衡几乎是以卵击石。我们还是继续走走吧。”徐曼站起身,两人继续边走边聊。

“小蕙,你一再赞扬我的勇气,其实内心里我可能比你更加胆怯。因为我比你更了解同性恋群体,对他们的脆弱、无助、彷徨和痛苦,知道的更多,我对现实世界的冷酷规则和无情力量,也有更加深切的体会。所以,你说要更多地依靠我,我当然不能拒绝,因为不是依靠多少的问题,我们必须是彼此的依靠,每个人都是对方的铜墙铁壁,然而我心里明白,而且已经感觉到,小蕙,在你温和的态度里,在你明亮纯净的眼睛里,潜藏着比我更多的世事洞明,我倒是对你有更多的指望,或者不如说,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会丧失我的勇气,因为我总是可以从你身上汲取无穷的力量。”

徐曼话语里真挚而诚恳的态度,显然感染了田小蕙,她拉起徐曼的一只手,“好了,我们先不说了。你瞧,我们已经走了很长一段山路了,不如就近找个下山的台阶,转到大路上去。徐曼,你觉得田心公园怎么样?”

“很好呀,小蕙。我喜欢这里,以后周末有空了,我们可以经常来这里走路。”徐曼回应道。

下山的阶梯很陡峭,两人牵手一前一后的落步,都感觉到腿有些酸了。向山下瞭望,可以看到大路上行走的游客,比刚来时多了很多人,三五成群,有老人也有儿童,有一家人倾巢出动的,也有同事朋友结伴而行的。徐曼和田小蕙终于进入了大路,田小蕙对田心公园已经十分熟悉,她辨识出方向,打算就近返回停车场大门,结束这次的郊游。徐曼提议回到城区找间熟悉的餐馆吃饭,然后再去她们过去常去的那家咖啡馆坐一下。田小蕙明白,严肃的话题今天才算开了个头,而严峻的生活还没有开始,需要她们严阵以待。暂时她们没有涉及到任何具体问题,并不是假装这些问题不存在,对于两个成熟的拉拉来说,她们正为未来的道路积蓄无坚不摧的力量。而就在临近公园大门的路上,徐曼和田小蕙想不到与杨广志一家人不期而遇。

第8章爱里面没有自负

田小蕙和徐曼转过一个急弯,迎面见到了杨广志一家人。杨广志双肩挎了一个简易的背囊,和母亲陈彩霞走在前面,陈彩霞怀里抱着孙子,约莫两岁的模样。杨广志的再婚妻子周丽娟,走在丈夫和婆婆身后,照应着身边蹦蹦跳跳的继女娇娇。

徐曼的突然出现让杨广志感到意外,一下子无从应付,好在田小蕙首先打起招呼,“哎呀,真是太巧了,没想到会碰上你们。”随即面向陈彩霞致意并回问杨广志,“老人家是?”“这是我妈妈。”杨广志答。不等他向母亲介绍田小蕙,娇娇已经跑上前来,“小蕙阿姨!”田小蕙立即拉起娇娇的小手,“快让阿姨看看,你是不是又长高了。吆,还真长高了呢!来年暑假一过就该上小学了,你瞧过得有多快!”

因为共同的女儿,徐曼知道离婚后不可能不与杨广志来往,甚至想到,作为娇娇的亲生母亲,可能也免不了接触女儿的继母,但她实在不想见到过去的婆婆,因而此时真正令徐曼感到尴尬的人是陈彩霞,而不是素未谋面的周丽娟。至于陈彩霞,对前儿媳徐曼始终是怨恨多过怀念。因为徐曼原不是她想让儿子迎娶的女人,娶了也就罢了,婚后生不出儿子不仅不觉得自己失职,竟然敢忤逆她的意愿,不遵循她的安排,不肯像大儿媳妇那样继续努力为杨家传宗接代。虽说徐曼还算识相,自己提出了离婚,且多亏陈彩霞及时点醒了懦弱又糊涂的儿子,杨广志这才获得机会生出杨家唯一的孙儿。虽说因为娇娇,徐曼仍然保持与杨家的某种联系,但陈彩霞不认为离婚后的徐曼与杨家存在任何宗亲血缘的瓜葛,早已将徐曼从她的感情世界里清除干净。

陈彩霞听杨广志说起过田小蕙,况且孙女也念叨这个阿姨。虽然看到田小蕙跟徐曼站在一起,令陈彩霞有些不悦,但她对田小蕙表现出了足够的热情。“你就是田小蕙呀?”陈彩霞说,“想不到你这么高的个头,年轻又漂亮。我跟广志说了好几次,让他请你到家里吃顿饭,谢谢你帮助照顾娇娇。”

“不用那么客气的,阿姨。”因为与徐曼成为闺蜜,田小蕙才认识了杨广志,徐曼与杨广志离婚后,也是受徐曼所托,她才更多地关注和照料娇娇。但她知道不能这样说,于是向陈彩霞解释道:“娇娇跟我儿子小磊在同一家幼儿园,同一个年级,只是不同班,都是孩子家长,互相照应一下是应该的,不算什么费心的事。”

“小蕙阿姨,”一听到小磊的名字,娇娇马上喊叫起来:“小蕙阿姨,小磊从广州回来了吗?”

“哎,娇娇。小磊还没回来呢。等哪天他回来了,阿姨带上你跟他一起玩,好不好?”田小蕙特地蹲下身来跟娇娇说话。

“好。”娇娇认真地说,“要是他回来了,你就让他打我妈妈的电话,我让妈妈送我去你家,找他玩。”

徐曼听到娇娇说这话,心头一阵酸楚。她才是娇娇的妈妈呀!可是,她现在甚至连一个阿姨都不如。娇娇一见到田小蕙就奔过来喊阿姨,可是望见她,显露出似曾相识又怯生生的样子,并没有跟她打招呼。

田小蕙蹲下身后,徐曼整个人就直面陈彩霞和杨广志母子二人了。陈彩霞对眼目前的徐曼视而不见,像空气一样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徐曼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称呼这位前婆婆?继续叫“妈”显然不合适,尤其人家新儿媳妇在场,再说那样也违背自己的心愿。跟田小蕙一样叫她阿姨,礼节上完全说得过去,可是前尘往事的掣肘太过沉重,徐曼根本无法从婆婆的阴影里走出来,像随便招呼一个长辈那样称呼陈彩霞。此刻的徐曼,尴尬得无所适从,处在不能先开口又急需有人跟她说话的境地。有点出乎意料,杨广志主动问起了徐曼:“徐曼,你不是一直在武汉吗?啥时候回来了中山,是来度假的吗?”

“度假倒不是。我们武汉的律所打算在中山设立一个分支机构,因为我比较熟悉当地情况,就先回来筹备一下。”徐曼答道。

仔细想想,杨广志正是发话的最合适人选,而且采取了恰当的方式。他省略掉渲染意外的那些寒暄,单刀直入地提出他实际关注的问题。自从徐曼返回武汉,杨广志已宣判了徐曼的死刑,在这一点上,他比他的母亲还要决绝。虽然他也希望徐曼生儿子,从而了却父母心愿,但他不像陈彩霞那么在意,而且受过大学教育,知道生男生女取决于夫妻双方,不能怪罪于任何一方。假如徐曼不提出离婚,杨广志不会仅为传宗接代而休妻另娶。虽然他了解母亲一贯独断专行的家长制作风,特别是在徐曼拒绝了陈彩霞的香火大计后,杨广志还猜测过母亲下一步有可能提出丢卒保车的方案,那时他就下定了抵抗到底的决心,甚至在想象中看到了徐曼因为自己的大义凛然而深受感动,从而更加感念丈夫的体恤之情,更加全心全意地投身到小家庭的建设上。当徐曼突然要求离婚时,他先如五雷轰顶方寸尽失,继而在崩溃的世界里除了无比的愤怒,再找不到其他任何东西。而他绝望中屈从了母亲的顺水推舟,更像是给他的愤怒浇灌了最后一层钢筋混凝土,让愤怒从此变得坚决如铁。对杨广志来说,让徐曼永远失去女儿,可能就是他表达愤怒的永久方式。徐曼刚一离开中山,杨广志便毫不犹豫地跟女儿宣布了生母的病亡,那时娇娇根本不明白死亡的意思,而且对父亲的依赖程度远远超过依恋母亲,以至于杨广志都感到有些意外,不仅没出现哭天抹泪的一幕,娇娇也很少追问母亲,徐曼就这样风淡云轻地从他们父女的生活中消失了。等到新妈妈进入家庭,好像是母亲久别之后的回归,娇娇跟年轻的继母反而表现得更加亲近。

再婚后,杨广志事业平稳,家事亦顺遂,但他的愤怒并没有消失,假如愤怒可以按体重准确计量的话,可以说一点儿也没减肥。娇娇的乖巧和知人善任,已经让她脱离了触发父亲愤怒神经的启辉器功能,杨广志自己不断地察觉出,哪怕在那些最晴朗舒心的日子里,他也会莫名其妙地感到愤怒,虽然他不会让自己的愤怒殃及家人,但他就是感到愤怒,几乎无法遏制的愤怒。他被这种愤怒折磨得无计可施,久而久之演变成习惯了愤怒,不仅习惯,竟然还找出类似女人月事周期的规律性,在生理机制上也极其相似。因为他的愤怒本质上跟外界事物无关,完全是由他自身的某种东西引起的。为此他又花了很长时间暗自揣摩,专注精神不亚于一次科学研究,最后吃惊地发现:导致他周期性怒发冲冠的原因,不是违背真实意愿的离婚,不是合理推测的徐曼的背叛,而是他头脑里浓雾一般的困惑。女人来月经,是因为心怀憧憬的卵子不能着床才不得不泣血而出,而他义愤填膺是因为浓雾散不开困惑无所解。杨广志不止一次地回顾了从五道口电影院里牵手直到离婚的全部过程,他以最坦诚的态度和最苛刻的反省精神,检索了自己在整个历史时期的所作所为,结果找不出哪怕一宗可以让徐曼诟病的事件,简单地说,不仅徐曼始终没有给他提供离开他的理由,而且他自己也无法向自己提供。“她没有理由离开我。”杨广志无数次地对自己说,“她不是不可以离婚,但她没有理由跟我离婚。”杨广志像无数次中的某一次那样,摇了一下困惑不已的脑袋,“她不能没有理由就跟我离婚,她不能这样,不能!”

杨广志在幸福而愤怒的生活里不断磨练着自己的铁石心肠,让徐曼永失爱女的决心已经变得钢铁一般坚硬。他爱自己的女儿,就像任何循规蹈矩的男人,敝帚自珍,无条件地爱护属于自己的一切。因此他不可能意识不到,徐曼失去女儿同时意味着女儿失去母亲,这本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他之所以能够做到心无旁骛而且毫无愧疚地把全部努力,用在从女儿的世界里清除亲生母亲的事业上,而这样做仿佛并没有使女儿失去母亲,完全是因为天性善良的周丽娟,她在成为杨广志再婚妻子的同时,竟然毫无间隙地担当了娇娇的继母。然而,杨广志从不断扰乱心智的愤怒里,以及身处百思不解的困惑时,已经隐约地察觉到,其实他无法做到的是不能从自己的世界里清除徐曼。当杨广志义不容辞地开口向徐曼发问,从而把前妻从母亲的冷若冰霜里解救出来的那一刻,他终于悲剧性地醒悟了这一点。而这一切,实际上并非由于杨广志曾经多么爱徐曼,如今又如何割舍不得往日情分,而只是因为作为一个可悲的男人,他无法摆脱愚蠢的自负和虚幻的自尊。

醒悟并非一剂良药,杨广志因为羞耻而感到无地自容。他马上转身呼唤田小蕙,犹如寻找救兵,“田小蕙,来来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下周丽娟。”周丽娟闻声摆出恭迎姿态,而田小蕙赶紧站起身来,一副友好面容。“这是我的妻子,在开发区人社局工作。”杨广志接着仅向妻子道明了田医生的身份,因为背后的渊源,周丽娟早已了然于胸。周丽娟当然知道徐曼是丈夫的前妻,但并未见过徐曼。刚才听到丈夫问询徐曼,已然明白了另一个女人的身份,不过实在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合适跟丈夫的前妻搭话,所以她选择了自顾不语。事后周丽娟不禁佩服起丈夫的周旋妥帖,因为杨广志为她引见了田小蕙之后,又以标准礼貌的手势指向徐曼说道,“丽娟,这位是田医生的朋友徐曼。”而徐曼同时向周丽娟颔首示意,两人彼此淡淡地说了一声你好。

在场的所有人几乎同时感到,刻不容缓的道别是让时间恢复流动的唯一途径。只是徐曼还有那么一丝不舍,因为她根本没有机会向自己的女儿嘘寒问暖。这件事除了徐曼,还有另一个爱她的人知道。田小蕙以跟娇娇话别的方式说,“过来,娇娇,阿姨要先走了,”然后用手指向徐曼,“娇娇,还记得这个阿姨吧?她跟我一起去幼儿园看过你呀。”

“阿姨好。”这是此刻徐曼听到的最暖心的一句话,虽然不是她最想听到的称呼。

“娇娇好。”徐曼回应道。

徐曼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语,感觉自己就要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于是赶紧跟随田小蕙告别了一家人。田小蕙加快步伐走向大门,在刚刚恢复运转的时间里,两人以最快的速度走出公园坐进汽车。田小蕙知道,她必须立即为徐曼提供一个私密的空间,让她把心中的悲戚有限度地释放出来。

第9章婚姻的本质

坐进汽车,徐曼反而没有嚎啕。她靠在椅背上,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贴靠得更紧,身体纹丝不动,眼睛没看任何东西,好久也不眨动一下,泪水无声地滑落,在狭窄俊俏的脸颊上划出两条平行的泪痕。田小蕙抽出几片纸巾,侧身递给徐曼,见徐曼毫无反应,便手持纸巾静静地等待,也没有抬手去帮她擦拭。

“徐曼,你哭一会吧。”田小蕙说。可能她觉得这样的眼泪应该流出来,怕揩去泪水反而阻止了泪水。过了一会儿,见徐曼抬起了胳膊,田小蕙才把纸巾交到徐曼的手上。徐曼自己轻拭面庞,田小蕙伸出一只手搂住徐曼的脖颈,用手指抚摸着徐曼的耳朵和发丝。“我该怎么办?小蕙。”徐曼轻声发问。

田小蕙看不出徐曼的眼神,听得出无助,但她觉得不至于绝望。

“听我说,徐曼。”田小蕙使用手指的力量,示意徐曼转过脸来,让她从自己的眼睛里看到希望。“你现在回到了女儿身边,我们必须解决这个问题。”田小蕙肯定地说。徐曼知道这个问题是指什么,但她不知道如何解决。田小蕙的眼睛里确实有希望,而徐曼被过度的忧虑模糊了视力,她没有看到希望。倒是田小蕙从徐曼的眼睛里,看到了她对自己的期盼。

“我们必须想办法,让你在娇娇面前恢复母亲的身份。你本来就是她的母亲,迫不得已才离开她,你不是不爱自己的女儿,相反是为了更好地爱她,所以才想做回母亲。”田小蕙说道。

“困难在于怎样才能做回母亲呀!小蕙。”徐曼的话语里显然只有困难。

“你千万不能急,徐曼。”田小蕙说,“我虽然没有提到困难,但刚才说的那几句话,要比困难本身更重要。就像你我之间,你说拉拉的身份对我来说困难不困难?”

田小蕙的提问一下子点醒了徐曼。她觉悟到身为职业律师,自己竟然在诉求时只虑及前瞻而忘了后顾。无论诉求看起来多么困难,一切诉求本质上只有一个困难,就是诉求本身的正当性,亦即,你真的可以如此要求吗?而那个仿佛从爱里长出来的田小蕙,已经告诉了她可以。既然可以,就不会有大到无法克服的困难。

徐曼觉得自己从田小蕙身上找回了勇气。说了声:“我们走吧,小蕙。”

“直接去咖啡馆吧,要个包间,简餐加咖啡,好不好?”田小蕙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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