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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你别光说我妈,最好把你自己包括进去,你们都是为了我好,对不对?”徐曼的火气开始升级,“这套话哪个父母不会说?做儿女的还得说是是是,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告诉你,爸,我还不惯着你们了,少跟我来这套!别人信不信我不知道,我还真就不信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了,不嫁就是对我好,可你们为什么偏要我嫁?哦,我不嫁,我妈就要想不开,就要影响到身体健康,那我是不是为了你们心情愉快万寿无疆,不管我自己想不想嫁,都必须得嫁个人?那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了我好,还是为了你们自己好?爸,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一代人是咋回事?一门心思按照自己的观念生活,根本不管别人的意愿。尤其是对待自己的儿女,一句为了儿女好,掩盖了一切,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还把自己感动得要命,整个中国都被你们感动了。我实话告诉你,爸,我一点也不感动。每当想到为人父母可以这么自恋、这么自以为是、这么强人所难,我就觉得很恐怖。我宁愿离这样伟大的父母远远的,甘苦自知、冷暖自量,起码不枉我自己的人生。”

“小曼,今天你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我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不要说今年春节了,以后你回不回家过年,随你便吧。你嫁不嫁人,我和你妈也不会插嘴了。”父亲的心,显然被女儿凉得透透的。

“对不起,爸。但我感谢你们能这样做。”徐曼最后说道,父女通话不欢而散。

小年之后的第二天,徐曼代表武汉衡量与中山明正签订了收编和改制协议。之后徐曼每天到律所上班,盘点律所代理的案子。一家企业找上门来,要求律所主任亲自接洽,徐曼就接待了。该企业有两个员工,半年前出了严重交通事故,属地开发区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判定了工伤,企业对官方的工伤认定有异议,想提出行政诉讼。徐曼听完企业方的陈述,发觉要赢得诉讼缺乏一个关键证据,便提出她需要到企业看一下,跟相关人员了解情况后,才能决定是否接受委托。企业方回答,大部分员工现已回家过年,一个关键证人还离了职不知去向。徐曼查看了一下人社局工伤认定的日期,说时间上还来得及,不如等年后开工再做调查。洽谈后徐曼猛然想起,杨广志的再婚妻子周丽娟就在开发区人社局工作,于是跟邱晓明说,大家手头上都有案子,这个行政诉讼案就交给她接手好了。

徐曼无法估计这宗行政诉讼案将会怎样进行,她更加估计不到一场逼婚大戏已经近在眼前。当然不是逼她,几天前电话里,她以一贯凌厉的风格和不念旧情的决绝,将父母的良苦用心扼杀在萌芽之中。这次要入戏的人是田小蕙,而徐曼仅是旁观者。徐曼岂能任由花自飘零水自流,岂能眼见她心爱的人命运被安排终身被锁定。然而,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春节假期照例在除夕夜的傍晚开始。下班后田小蕙带上徐曼,驾车从城区驶往古镇父母家中。田小蕙身后大家族的阵仗完全超出了徐曼的想象,踏入庭院的那一刻,徐曼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天气本来也有点凉。田父田六根,另有两位兄长和三个胞姊,家族内排行最末权势最大。田六根原为村支书,现已退休。他有两栋厂房出租给灯饰企业,光租金一项已经衣食无忧。他原来就是整个家族的主心骨,父母双亲去世后更加变得一言九鼎。多年来形成一个惯例,除夕夜哥哥姐姐们都要携家带口到田六根家聚会,不仅吃个年夜饭,而且要聆听田六根发布重要讲话。田六根讲话时,并不要求全场肃静,因为过去当村支书时,他也从来没有开过一个安静的村民会议。不过各家长会尽量管束自家儿女,在田六根讲话过程中不准乱跑乱动,因为他们知道讲话后存在一个极好的机会。家庭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哪些问题,都可以向这位弟弟或叔父或娘舅提出来。田六根卸任村支书后,家族内的新年致辞变得越来越简短,况且小一辈均已长大成人,在各自工作岗位上担纲主演,有求于他的事情越来越稀少,因此年夜饭的象征意义大过实际需要,因而还更加温馨亲切了许多。

因为万分疼爱的外孙小磊缺席年夜饭,田六根今年倍感冷落,尽管整栋住宅内依然人头涌涌。过去一年发生的最大事件,便是女儿的突然离婚,而这桩婚姻虽然不是出自他的亲手安排,但他心满意足。旧婿丁建军事业上独当一面,性格豪爽,对他尊敬并且彼此非常谈得来,他从小家庭看到的都是满满的幸福,找不出任何分崩离析的理由。女儿离婚时没有跟他说明为什么,反而是丁建军打了一个电话给他:“爸,我最后一次叫你一声老豆。离婚是小蕙提出来的,我不能不同意,因为是我对不起她。”过后田六根猜测出了大概,跟老婆嘟囔过一句,“看来女儿被我宠坏了,太较真。男人嘛,在外面玩一玩闭下眼就过去了。”老婆服从惯了,从来没有任何异议,这次只回了这么一句话,“他根叔,离都离了,还说啥?你赶紧想办法,这次别让小蕙自己找了,你可得帮她安排一个规矩点的男人。”

年夜饭摆了三大围,清一色红木圆餐桌和小圆凳,菜式是全体长辈妇女的杰作。田六根发表致辞:“今年我不多说了,总之希望大家继续龙马精神,身体健康、万事胜意!俗话说家丑不外扬,家里人说家里话。小蕙今天带了一个好朋友来,叫徐曼,现在时髦的说法,叫闺蜜,也不算外人。小磊跟他爸回老家过年了,正月十五回来中山,到时候再说。小蕙刚离了婚,这个大家都知道。现在改革开放了,这也不算个什么大事。我们老一辈人呢,眼光怕是跟不上形势了,你们兄弟姐妹之间要齐心协力互相照应,从周围同事朋友里物色一下,给小蕙牵个线搭个桥。我没有其他要求,就一条,不能再嫁给医生了。新的一年,你们能把这件事给我落实了解决了,就算万事大吉。”

田六根话音刚落,已经有堂兄弟姐妹和表兄弟姐妹跃跃欲试,田小蕙见他们大有炸平庐山之势,赶紧站起来说道:“我多谢各位了!都是自家人,我也不说客气话。我可是要提醒一下,介绍人这活不好干,容易得罪人,不仅得罪外人,也容易得罪本人。我希望兄弟姐妹们不要眉毛胡子一把抓,别让我从你们物色的对象身上,一下子就看出在你们眼里,我田小蕙是个什么货色!”田小蕙话里内容严肃,但语气上嘻嘻哈哈:“所以,你们千万不能那么心急,我这刚离了婚,心里的创伤是不是得有段时间修复一下?再说了,我必须痛定思痛,好好考虑一下,下一次究竟要找个什么样的人。我爸说不能是医生,这个我完全同意。其他男人嘛……”田小蕙故意停下,明亮的大眼睛扫视了一圈,接着说,“要是男人们实在不行,我就找个女人呗。”结果惹得满屋子人哄堂大笑。

“快别听小蕙在那乱讲一通!”田六根找补了这么一句,心里很是愉快。因为他觉得女儿表现得落落大方,对他发布的最高指示并不抗拒。女儿一直是他的掌上明珠,至于再嫁什么人,当然不能随意,岂能明珠暗投。而田小蕙虽然内心里对男人恨之入骨,但她不像徐曼那样,针尖对麦芒,而是嬉笑怒骂中把亲人们的拳拳之意化解为临渊慕鱼。徐曼在跟父母的交往里,总要坚持她认为最不该忘记的原则,而且一定要在话里直白地讲出来,一针见血得令人胆颤心寒,并不在意父母的感受。今天徐曼算是现场感受了田小蕙的独特风采,她发现田小蕙嘻哈里隐含的意思比话语本身更多,无论逼婚还是劝婚,田小蕙并不严词拒绝,甚至还表现出期待,同时又丝毫不会堵死自己的后路。徐曼知道,那条后路是留给她的。

第19章不一样的光阴

大年夜上,徐曼引起了一个人的高度关注。不仅徐曼自己浑然不觉,连田小蕙也没有注意到。这个人叫田小勇,是田六根大哥的小儿子,即田小蕙的堂兄,过了年刚好四十岁。他在市工商局工作,两年前与妻子离了婚,有心再娶,却一直未遇到合适的人。见到徐曼的第一眼,田小勇就惊呆了,此后他的眼睛像舞台聚光灯一样,只会跟着主角转动。

田六根讲完话,正式仪式便告结束,亲眷们开始随意走动自由组合,兄弟姐妹们自然凑到一个餐桌上。徐曼坐在田小蕙的身边,田小勇特意选了一个斜对面的位置,这样可以避免直视同时又不影响自己的目不转睛。他发现,徐曼的双目因为神态轻松而显得柔和,但仍然遮掩不住锐利的光芒。他还发现,无论别人如何贪图舒适而松弛身躯,徐曼始终挺直腰板保持淑女仪表。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而这样的女人一定不会随意地出现在这种场合。谈笑间、推杯换盏之中,田小勇弄清楚了一个基本事实:徐曼是跟堂妹田小蕙一样待嫁的女人。另外他还知道了她是律师,就在本市工作。徐曼作为临时客人,不太可能透露更多的资讯,但对田小勇来说已经足够。剩下的时间里,直到新年钟声响起,田小勇侧重于安抚自己躁动的心脏,以及梳理自己纷乱的思绪。他在叔父公布的年度使命之外,悄悄给自己增加了另一项急迫任务,并且因此而释怀了过往的岁月。他明白到,他选择离婚是由于马失前蹄而误娶了不该携手的人,而他两年多时间里婉拒一波又一波的投怀送抱,正是为了欢乐今宵,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无奈今宵太短暂。一踏入农历新年,田小蕙拉着徐曼就走到父母身边,给他们拜年,还撒娇说她和徐曼都是单身,要给她们派红包才行。红包一拿到手,田小蕙就跟父母说:“爸,妈,我要和徐曼一起去哈尔滨看冰灯,明天就出发。我们现在就得回城区,提前准备一下。”

田六根说:“小蕙,你要出远门,咋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我这还约了一个人,想你初三在家吃饭见一见呢。”

田小蕙说道:“爸,女儿心情不好,想出去散散心。幸亏徐曼不回家过年,否则我一个人还去不成呢。徐曼根本不想去,是我生拉硬扯她才勉强答应。吃饭的事再安排吧,到时你也提前跟我说一声。好了,我们走了。”

坐进汽车,徐曼奇怪地问:“小蕙,啥时说过我们要去哈尔滨呀?”

“那么一说而已。不然的话,我爸肯定三天两头叫我回家。”田小蕙答。

“哇!小蕙,你真是满嘴跑火车,还跑得挺远,哧溜一下到哈尔滨啦!”

“你做律师,当然要讲真话。一般来说,讲真话最省事。不过有时候,讲假话也省得啰嗦,异曲同工。”

“喂,小蕙。”徐曼说,“难道当医生的就可以说假话?”

“是呀。”田小蕙递了个得意的眼神给徐曼,“我们医生在病历上不能写假话,但通常要跟患者讲假话。知道吗?这是天使关怀的一部分。”

“那你说,我们要不要p几张冰天雪地的照片给你爸看看,证明一下?”徐曼问。

“不用啦。”田小蕙答,“他才不关心这些呢,别让他看到我们在大街上闲逛就行。你尽管放心,他看不到的,我们该干啥干啥。”

徐曼和田小蕙二人除了出外吃几次饭,看了几场电影,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里。一日三餐演变成了两个正餐,外加一个随意的下午茶或夜间小吃。如果是田小蕙料理饮食,徐曼就负责清洁厨房。反之亦然。她们感觉,最愿意呆的地方是卧室,最喜闻乐见的事是共同研究彼此的身体,以及互相交流切身感受。

初八开始上班,徐曼与邱晓明商议之后,又与萧楚男约定日期,预定正月十八举行分支机构开业仪式,萧楚男届时将亲自出席。那家提出行政诉讼的企业要到正月十五才开工,所以暂时没有联络。正月十五下午,田小蕙和徐曼去广州接回小磊,直接送他到古镇外公家吃晚饭。徐曼再次陪同,田六根并不觉得奇怪,尤其看到外孙跟她那么亲热还很高兴。让田六根感到意外的是,田小勇带着女儿,拎着大包小包礼物,不请自来。

田小勇不知道徐曼会不会来,事前并没有打电话询问堂妹,因为那样显得太过冒失,但他记住了叔父除夕讲话中提到小磊要回来过正月十五。自从大年夜望着徐曼的背影离去,田小勇便开始真切地体会出时间如何由分分秒秒构成,而分秒之间不再转瞬即逝。人类百米短跑向内突破十秒根本不是什么里程碑,在他看来,同样时间内跑出一千米也绰绰有余。以往田小勇总是觉得假期太短,每一次都余兴未尽,便不得不重操旧业。作为国家公务员,他第一次强烈盼望结束休假,马上投入到为人民服务中去。他第一次发觉,为了物理上拉长三天法定假期而东拼西凑地调休,是一件多么荒谬而得不偿失的行政安排。他第一次感受到,人们熬到长假就为了吃吃喝喝、东游西逛、无所事事,是多么地无聊和虚掷光阴。在一个接一个为了等待明天而无眠的夜里,在田小勇空旷无比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工商局大厅比肩接踵的画面,他深切体会到,行政机关热忱服务勤政高效有多么重要,多些办事窗口从而让群众少些等待,是一件多么功德无量而又应尽的本分。最后,从自己的等待里,田小勇逐渐清晰了一件毫无把握却生死攸关的赌约:假如正月十五可以等到的话,假如那天徐曼再一次出现在叔父家里,那么,他就可以肯定,他终究可以等到真正等待的那个人。

一听田小蕙说让小磊住在外公家,田六根的少许意外,便立即被天伦之乐扫荡得无影无踪。没有了大年夜的熙熙攘攘,田小蕙迅速觉察到堂兄的异常举动。她瞄了一眼田小勇,又看了看童稚无邪却被父亲当作信物的小侄女,立即判断出堂兄的突然出现,实乃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田小蕙对这位堂兄素来印象良好。从小玩到大,对他比较了解。虽然了解未必增进理解,至少可以避免许多误解。田小勇当初任性迎娶一位举止轻浮的外地姑娘,田小蕙就看出了堂兄的幼稚——他无非迷恋某种浅薄的美貌而已。田小勇离婚后显然变得成熟了,这说明无论结婚多么草率,毕竟为了追求幸福,而离婚标志着他的进步。田小勇惊鸿一瞥中看上徐曼,证实他经过生活的历练,闻香识女人已经由表及里。田小勇在徐曼面前稍显局促,更多的则是礼貌性的避让和礼节性的逢迎。田小蕙暗自惊叹,年少时调皮捣蛋、成人后不修边幅的堂兄,怎么可能脱胎换骨,表现得如此温文尔雅。从堂兄的眼睛里,田小蕙看出了一个中年男人最后做出的决定和九死不悔的坚决。于是田小蕙能够对自己解释一个看起来有些不解的现象:田小蕙本是自家姐妹,而徐曼又是田小蕙的闺蜜,然而田小勇丝毫没有流露出借助近水楼台的意思。这只有在一个人抱定势在必得、不惜背水一战时才会如此。意识到这一点,田小蕙替堂兄感到万分惋惜,禁不住心疼起他来。

饭桌上,田小蕙当然要对堂兄做一个基本的介绍。徐曼听了之后说道:“田科在工商局工作呀。幸会。”田小蕙立即插嘴,“什么田科呀!我说徐曼,在家里别那么见外好不好?你就叫他‘小勇’,别看他装得人模狗样的,他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田小勇被堂妹这般抢白,不仅不难堪,反而觉得一下子跟女神亲近了太多。于是赶紧说,“对对对,徐律师,你听小蕙的,就叫我‘小勇’好了。”没想到又被田小蕙挖苦道:“小勇,你也算了,什么徐律师?我们家又不打官司。你就她‘徐曼’。”

“哦。对了,小蕙。我想跟你堂兄打个招呼,最近要代理一个企业的行政诉讼案,有关这个企业,有可能需要去工商局查阅一下登记资料。到时……”没等徐曼说下去,田小蕙就呵呵起来,说道:“徐曼,要么你就直接喊‘小勇’,有什么话对他说。你别当着小勇的面,还跟我提什么‘你堂兄’,谁堂兄呀?咱们是姐妹,你要愿意叫堂兄,你叫他堂兄好了。”

“千万别,我这副德行,怎敢做徐曼的堂兄?”田小勇赶紧说道。

“小勇,照你这么说,”田小蕙心想——难道你还想做梁兄?说出来的话却是:“我为什么要这么无辜让你做我的堂兄?”

“小蕙,那能怪到我头上吗?”田小勇变得轻松了很多,“那你得问你爸,这完全是根叔安排的呀。”

“不跟你扯了。小勇,你赶紧给徐曼留电话加微信。饭也吃的差不多了,我和徐曼就回去了。你不也得回城里嘛。”田小蕙说。

真是水到渠成,田小勇喜出望外。他赶忙拿起手机,打开微信,问徐曼:“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你扫吧。”徐曼将手机屏幕朝向田小勇,按接收键时看到“威武勇哥”的微信号,随口说道:“对了,以后就称呼你‘勇哥’吧。”

“这个称呼好。”田小蕙立即赞同,“小勇本来就是我们的勇哥嘛!”

加微信后,田小勇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私信给徐曼,说道:“徐曼,工商局有啥事,尽管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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