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举步,往自己的宫殿走去,逶迤的裙摆轻柔地擦过青石板路,身后是数名宫人跟随。
她饮下那盏鸩酒,本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谁知,睁开眼睛竟回到了十七岁的这一年。
这年还是太初十八年,先帝还健在,诸王的储位之争愈演愈烈,而最后得到皇位的皇长孙萧德文,眼下还不过一名八岁的稚儿。
一切,还处于大有可为之际。
濮阳沿着宫道信步,道两旁丛林掩映,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境况,她的心也跟着开阔起来。人活一世,已是万幸,能重新来过,更是上苍厚爱。
走过这条宫道,穿过那一丛翠绿茂密的树林,便可见昆明池,池面广阔,群岛错落,再远处,池水生烟,如在仙境。
濮阳立于池畔,池水映着碧蓝的天空,水波伴着轻风一层一层推开,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鲜活而真切,活着的滋味真是动人极了。
她伸手轻抚弯弯垂下的柳条,嫩叶饱满,微带凉意,却是如此生机勃勃。上苍既施厚爱与她,她又怎能辜负这来之不易的新生。
·
回到宫中,宫人们已准备妥当。
今日上巳,濮阳欲往洛水之滨,与诸王公主一同踏青赏春。
时维暮春,杂花生树,草长莺飞,郊外野趣盎然,正是出城游玩的好时节。洛水澄澈如镜,两旁山坡都铺了一层青翠的绿茵,一眼望去,这绿意仿佛延绵到了天际。
皇子皇女出行,仪仗排场是少不了的。
远处侍卫成排而立,近处侍从或捧杯盏,或提壶炉,毛巾麈尾,一应俱全。
从府中带来的仆从们,四下里忙碌,一望舒心的绿茵地上依次置了屏风,摆了矮案,案上又置饮食。佳肴美馔,鲜果清酌,令人一见,便兴致大盛。
此时男女大防还不重,专对女子要求的三从四德是有,但还不至于泯灭人性,对天生便有无尽权势的天子之女,便更宽容了。只要不弄得四处宣扬、光明正大,连养面首这样的淫靡之事,大臣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当不知的。至于坏了名声,便是另一码事了。
故而,上巳之游,便不是皇子一拨,公主一拨,各玩各的,而是诸王公主都聚于一处,尽兴尽欢。与驸马相处融洽的公主,还有携驸马同至的。王妃倒是不曾见。
既是踏春,四下游乐便是少不了的,于洛水之畔曲水流觞,在宽阔之地跑马蹴鞠,抑或三三两两,行走于青青草地之上,或歌或咏,皆凭各自喜好。
到午时,众人快意而归,聚到此处来,分案而坐。坐于最上首的是被封为赵王的皇次子萧缵。
当今天子子嗣不算丰,也称不上少,除去夭折的,长大成人的有六子八女。年初之时,皇帝大封诸子,皇子公主都有了各自的封号封地。二郎萧缵封赵王,三郎萧纶封晋王,四郎萧纬封代王,六郎萧绎封荆王,八郎萧缘封汉王,十郎萧绽封滕王。三年前病逝的皇长子也得了燕王的追封,皇长子之子萧德文也凭父荫,封为东海郡王。
重生半月,濮阳着重做了两件事,一是派人打听卫秀的下落,她要找到他,然后收拢他。再就是探听这段时日,前朝后宫都发生了些什么。
虽然是回到十二年前,诸多事宜都是经历过的,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大事记得,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事早没了印象,可每日言行,围绕的却多半是这些小事。
晋王就坐在濮阳身旁,笑着与她说话:“前两日入宫拜见阿爹,听闻七娘一月前与阿爹进了一良策,果然解了阿爹心头之忧。”
濮阳闻言,侧头看向晋王,唇畔一抹笑,声音婉转动听,语气也放得柔缓:“阿兄好耳报。”
她身着鹅黄曲裾,仪态雍容,举止华贵,坐立行止,一举一动,都叫人赏心悦目,这样的女子该是温婉柔情才是,可她的眼中偏有一道锐利的锋芒,唇角扬起,也是半点都不肯委屈自己的恣意明快。
晋王宽和的笑容还挂在脸上,眼中已按捺不住地聚起了嫉恨不甘。
他的话,阿爹怎么都不肯听,七娘一进言,阿爹便纳了。那青幽两州刺使在年前刚拜入他门下,濮阳这一回也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她已站到了二郎那一边替他出头,总归阿爹诏书一下,幽州刺使折了,青州那边也成了惊弓之鸟,别说听他驱使,半句话都不敢多说,生怕步了前一位的后尘。
四周人多,晋王眼中的嫉恨只片刻,便消散开去,又是和煦宽厚的模样。
眼下诸王都在此,还有五位公主与两位驸马,驸马也是世家出身,都在朝中任职,自然也是耳目清明,听这边的话,都有意无意地将注意投了过来。
成了诸人眼中的焦点,濮阳公主一笑而已,举杯提箸没有一丝不自在,心安理得得很。
上首的赵王却不是如此了,他体态威武,几杯酒下肚,更显魁梧粗壮,闻得他二人所言,哈哈笑道:“这是在说青幽二州罢?也是阿爹仁慈,手下留情,如青、幽两者合该一并杀了才是,留着做什么?”他说着,一点不掩饰地往晋王那处瞥去,“要我来说,这等人,杀了还不够,还当戮其尸骨,枭首示众才是,让天下人知道,怀有异心,便是这下场。”
他一向就是如此冲动暴戾的性子,说出这种话来,也没人奇怪,平阳公主与代王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讥讽冷笑。
“赵王兄这话便不当了,何谓怀有异心,幽州刺史擅截贡品,确为不妥,可远不称不上‘异心’二字。”出声的是荆王萧绎,诸王之中,他独与晋王有三分相似,皆是修眉长目,隆鼻宽额,看上去便好相与得很。只是二人气质上有很大不同,荆王是一身精明,带着点书卷气的儒雅,而晋王则锐意内敛,一派气度宽和的伟岸姿容。二人常在一处,相互间颇有积分默契。
相对赵王的话不留情,荆王则更有理有据,幽州刺史罢免了,却并未处死,也未下狱,而是赋闲在家,若来日有好时机,再被起用也未可知,可若是怀有异心,便只有死这一途了。
有皇帝的处置作为依据,荆王三言两语便堵得赵王说不出话来。赵王紧捏着酒盏,眯起眼,盯着荆王,席上顿无人发声。濮阳百无聊赖地看着,这样的场景,从她记事起就不断上演,直至萧德文被立为皇太孙,晋王、代王因故远谪方消停。
庭中歌舞不知何时皆停下了,赵王盯着荆王,微微朝前倾身,便如蓄势待发,就在众人以为赵王要发怒,他突然大笑,一拍食案,高声道:“六郎说的是,是我所虑不周,自罚三盏!”
说罢他就挥手令仆从斟酒,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之中,痛快地喝下三盏,又令众人不必拘束,畅快地喝!惊讶只短短片刻,转眼,皇子公主们便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又相互劝酒。
此时的风情,但凡文人名士,都需会饮酒,且还不是小酒盅一盅一盅地来,必得满在宽大的酒爵杯盏中,仰头喝下,方能现洒脱风流。酒后若能犯夜禁、戏王侯,便更是不拘自在、放浪形骸的名士风范。世情如此,时人大多饮酒,行宴之时若不沾酒,是要被人笑话的。
及至散宴,濮阳似已微醺,扶着婢子的手,登入车中。赵王是真醉,他被仆役搀着,瞪大了眼去寻濮阳的车驾,好不容易寻见,便径自朝那扑了过去,仆役搀他不住,唯恐他跌倒,连忙跟上去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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