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对羽皇残留的怒意,渐渐如同冰雪般消融了,他忍不住将羽皇的反复无常理解成某种对于未来的不安,如果羽皇不是那么不可理喻的傲慢,也许太子会选择去安慰他,可惜羽皇用实际行动证明过了,如果太子还想好好保住自己能跑能跳的两条腿,那就最好在他面前充当一只没有嘴的葫芦,演出一张一无所知的脸孔。
就寝的时候,太子对着那半只镇纸犯了难,他既不能把它丢出去,权当散布羽皇各种不为人知的隐私,也不想就收在自己手里,当个窥人隐私的变态,所幸刚才那阵风波像是过去了,梧桐枝叶里只传来了羽皇那边的风平浪静,太子久不得法,渐渐有了些困意,然而一句轻缓平静的小东西,却突然在空气里浮动,太子还以为自己正做着梦,但下一秒,他却像被一盆雪水当头泼了下来,浇出个透心凉;
——白庭君;
分明是羽皇的声音,从那梧桐镇纸模样的传声器里柔和地荡漾开来。
太子像被晴天霹雳正中头顶般僵在原地,心跳瞬间重若擂鼓,他脑海中疯狂地滚过果然受骗了那个羽人一定是故意的现在又要来嘲讽他了云云,然而当他冷汗津津无法动弹地继续听下去时,才发现是自己误会了,羽皇应是没有发现那半只镇纸中的玄机,而只是在,怎么说呢,单纯地自言自语罢了,只是他的话,多与太子有关。
……白庭君很宝贝你的吧,羽皇的口气有些揶揄,平日就经常看到他把你放在书案上,这次不小心摔坏了,他还发那么大的火;
太子能够想象出羽皇此刻把镇纸握在手里的样子,因他的声音显得极近极清晰,却又没有往日盛气凌人的傲慢,反而带点呢喃般的柔软与毫不设防;
他虽然过得穷酸,但也不至于这么小气,我猜,你肯定对他很重要。
太子内心有一丝微妙的触动,想羽皇的确是个敏锐又聪明的人,但下一秒,刚升起的一点点好感又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羽皇吃吃地笑了起来,可惜我把你捡了回来,他一定要在被窝里哭鼻子啦。
你才哭鼻子呢,太子愤愤地想,决定再也不要对羽皇有丁点期望。
而被他认定再不值得半点期望的羽人像是在翻来覆去地检查着镇纸,敲击着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难怪他宝贝你,确实做得精致……只是这个雕工不像是霜城的流派,倒有点像是羽人的手笔?还有这个颜色……
羽皇突然沉默了,仿佛过去很久很久,一句悄悄的叹息如同银色的涟漪般,缓缓消散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太子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因为他听到那个傲慢跋扈的羽族皇帝,用一种可以说是怅然若失的语调,低低地说,这个颜色……好像皇叔啊。
太子不由得也把自己手中那半块镇纸打量了个遍,质地上乘的紫玉,那种柔润光洁的淡淡紫色在月光里显得格外梦幻,仿佛氤氲着蒙蒙的雾气,有种几欲凌风而去的飘逸雅致,跟他想象中的铁腕权臣简直是云泥之别。
羽皇的声音褪去了先前的笑意,变得淡然而惆怅,皇叔每次都能送给我最想要的礼物,这是为什么,他天天都在监视我吗,即使是在星辰阁?可是小时候,他也每次都能知道我想要什么。
——可惜,我现在最想要的,他却打定主意不给我了。
羽皇带着些索然无味般这样说道,既然如此,他还送什么呢,反正送什么我都不会开心的,我又不想要这些东西,羽皇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宛若耳语,我想回去,想回南羽都……
我好想他。
他的话尾太轻太轻,就像一个漂浮着的透明泡沫,一点将醒时的梦的闪光,太子险些听不清楚,然而下一句,羽皇却又恢复了寻常的声调,语气落拓:但他既然这样不想见我,我也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他这样说完后,就再没有作声,没过多久,传来的就只是安静的呼吸,大概是终于入了睡,吐息绵长。
太子却枕在榻上,久久无法成眠。
羽皇所吐露的那些隐秘的心事,化作了一张夜幕下蛛丝般轻盈又无法摆脱的网,充满柔情和迷惑,从头到脚地罩住了太子,不知道为什么,太子想起了霜城,想起了母亲,他想起了那些晴天熠熠生辉的碧色琉璃瓦,汉白玉雕栏和朱红画柱,他想起了母亲的脸,赤金华服衬得她肤白胜雪,眉目清晰,嘴唇猩红得雍容而威仪,也想起了模模糊糊的父亲的身影,甚至想起了那个凄清雨天里美如梦幻的装满羽衣的宫殿,一切的一切汇成了一个问题:他想回去吗,然而太子自己也无法回答。
第二天,那残缺的凤凰镇纸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星辰阁的书案上,被太子的亲随们欢天喜地地送了回来,托着那半边紫玉,太子却觉得它仿佛有些烫手。这已经不像是他的东西了,从被太子藏起来开始,这只镇纸就不再属于他的父亲,而在羽皇摩挲过之后,太子也不再拥有它,这种改变是突如其来的,如同草叶上坠落的一颗露珠,猝然迸开的清凉,渗进泥土的罅隙里,滋养深处的根系却又无处可寻。
太子再也无法用同样的温度抚摸过他曾被柔软喟叹浸泡过的镇纸,也再也无法用同样的眼光去凝视羽皇,拥有一双莹蓝眼珠的羽人那可恨的傲慢像是火焰炙烤后的空气,带着扭曲的涣散,烧灼一切,是无色而又汹涌的气化的业障。太子几乎有些厌恶地发觉,自己寻找到了一把比起冷漠以对来说更加锋利的刀斧,那是名为羽族摄政王的凶器,只要他有意无心地暗示这个存在,羽皇那张美丽而骄傲的脸上,就会难以控制地浮现出被刺痛的端倪,如果不是太子了解内情,他一定分辨不出来,或是将羽皇的发作视作为其他更加平庸的愤怒。这种伤害比起以往的所有针锋相对都要更加恶毒,也更加有效,即使换来的是越发疯狂的报复和真心实意的怨恨,跟羽皇从前那些多少留有余地的举动不同,太子几乎能听到背后的雷霆阴沉而激烈地回荡,但他仍旧没有停止。一种昏暗而激越的东西从内部控制了他,在羽皇的愤恨里寻求到了难以启齿、令人害怕的满足,太子原本不想伤害任何人,也不愿意记恨任何人,如果说霜城在他身上留下了任何烙印那必定是他对于痛苦的深深抗拒,他抗拒是因为这种痛苦曾经如此深刻地折磨着他,从来没有过明晰的面目却又因此而永远无法摆脱,那种幽邃的孤独如同夜鸟细碎的落羽一样隐藏在宫殿里的每一个角落,看不见也摸不着,却堵塞住所有口鼻,而羽皇仿佛是这一切的绝缘体,从不动摇、自顾自地招摇过市,蔑视任何隐忍的伤痛和忧郁,直到太子有朝一日忽然发现,羽皇的光鲜华彩原来是烧制上去的釉色,假使他想,也可以轻易地打碎,于是这种脆弱就成为了背叛,招来所有荒谬的迁怒和惩罚。
即使是现在,已经不再是太子的人族皇帝,在提起羽族摄政王时,依然平静而了然地等到了被囚的羽皇那莹蓝眼珠里闪过一丝久违的明亮,是一匹罅隙间闪烁的白驹、一簇乍然的石火、和一点烟霞缭绕的梦的残影。
人族皇帝将手掌按在了囚笼那暗金铜色的冰冷底部,透明的四壁就像融化的春冰一样消弭了踪迹,现在羽皇看上去更像是一只栖鸟了,优雅、警惕,他无声地盯着人族皇帝,脸容在月色中显出一种冷峻的锋利。人族皇帝至今也没有虐囚的习惯,然而羽皇仍然消瘦了一些,如果说他从前美得宛若灿然明珠,那么现在他的光辉已经不再那样强烈、尖锐、刺痛人心,而是更加幽晦、冷澈、荧荧相照。
你叔叔给我写了信,人族皇帝重复道,他在信中说,愿意以千担黄金、百幅羽缎、十座城池和半块花神佩,换你回去。
羽皇的眼神随着人族皇帝淡然的声调而越发充盈着讶异,仿佛点点泪水密密麻麻地在斑竹上加深了印记,然而人族皇帝话音落定后,他脸色蓦然一板,轻哼间,还是习以为常的讥诮。
人族皇帝不以为忤,语气平和得有些诡异,仿佛旧日星辰阁中论道一样,继续道,黄金和城池都不稀罕,花神佩……他顿了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吞下了话尾;
只是羽缎……一次能拿出百幅,你叔叔算得上有心了。
羽皇其实不明白这样的言谈究竟有何用意,然而依旧敏锐地感觉到了平静下的暗涌,他凝视着月色下的人族皇帝,那半块银底兽纹的面具上流转的冷漠光线,将人族皇帝的轮廓映得分外深刻,他的额头、他的眉宇、他的睫毛、他的鼻梁、他的颧骨、他的嘴角、他的下颚、他的咽喉以及其他掩盖在衣物下的无数的所在,都曾经是羽皇正大光明而又隐晦小心地用目光仔细描摹过的,现在,却沉浸在同一种莫测的夜霾里,让他按耐不住心中的怀疑和警惕,却又无法移开注意。
人族皇帝回视着他,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而又晦暗的光亮,然而他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仍然淡定地说,霜城的羽缎,向来比南羽都出产的更为优良,裁做的羽衣也更加美丽,皇宫从前也珍藏了许多羽衣,后来却都再也没有在人前出现过,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羽皇冷冰冰答道,为了掩饰人族残毒?
也无外乎他这样不悦,所谓羽缎,顾名思义,乃是将羽人的羽毛捻作丝线,以秘法织就而成,其中织法固然影响着羽缎的价值,但更重要的,却是羽毛的材质。唯有羽人贵族在年满二十服食星流花粉后方能凝翼,南羽都的羽缎,向来是收集那些羽人贵族换季时自动褪下的落羽为材料,因是自然脱落,这样的羽毛常有破损、色泽也较黯淡,饶是如此,一匹羽缎仍旧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而霜城的行事却没有这样和平,当年澜州大陆上人羽两族纷争不断,杀伐燎原,人族为取羽毛,常以斩断羽人双翼为法,羽人素来视双翼极重,被强取后,就算侥幸不死,也常常落得终生痛苦,而这样织就的羽缎,却仿佛被那不祥的血腥所诅咒,往往更加华贵艳丽、夺人心魄。因为取法残暴,自两族盟约以来,羽缎交易便被禁绝了,霜城为示诚意,自然也不能大喇喇地在大庭广众之下仍旧取用先前珍藏的羽衣,因为它们越是美丽,越是撩人,越是人族罪行血淋淋的见证。
人族皇帝没有被他的态度所激怒,反而轻声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中殊无暖意,反而闪动着某种自嘲的凄凉,他淡然说,因为我把它们都烧掉了。
他还记得那一日,金红火焰张牙舞爪地舔舐一切,而后狼吞虎咽地吞吃殆尽,碧绿的琉璃瓦在燃烧,汉白玉雕栏在燃烧,朱红画柱在燃烧,金黄的梧桐叶和天边的灿烂云霞都在熊熊燃烧,如同梦幻一般的羽衣就沐浴在这烈烈凶焰中,每一道丝缕都被烧得蜷曲变形,却放射出耀眼的光辉,仿佛千万只鸟的幻影在残骸中放声尖鸣、狂乱展翼,伴随着仿佛坍圮般轰鸣的嘹唳,那些鸟的幻影经过火焰洗礼,终于脱去了华丽扭曲的躯壳,冲向高处、冲向天空、冲向宿命的归处,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回头。
而下令纵火的人站在被烧毁的宫室前,只感到了一种报复的痛快和痛苦。他不是为了解放这些绮艳的幽灵,截然相反,他做的这些都是出于仇恨,就像砸碎羽皇那颗聆风珠一样,太子,不,那时他已经是人族皇帝了,在父母合葬的陵墓前,将那只紫玉雕琢的梧桐栖凤镇纸砸得粉碎,因为他再也想不起父亲的面容,却得知了曾经有个羽人,名为机枢,精通机关术,手作极强,有过一个深爱却最终背道而驰的人族恋人。
思及往昔,人族皇帝的眉眼没有一丝波澜,他静静望着羽皇,声音十分沉着,但是,我最近又得到了一幅新的羽缎,裁了件羽衣,你要不要试一试。
他这样说着,缓缓打开了手中的沉香千叶匣。
那仿佛是一匣光,从逐渐分开的顶盖中倾泻而出,如同云层被晚风朦胧地吹拂开来,袒露出那轮至高至明的月亮,鲜澈净美到了极点时,就连轻柔抚过的动作都像是夜雾不堪其扰地玷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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