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好的阿兄啊。
追封的诏书已经拟好,曹丕搁下笔,踱至窗前,望着殿外苍郁的树木出神。
可惜,那样好的阿兄却是个……
骗子。
也怪曹昂把那年的蔗蜜熬得太甜,以至于第二年冬天,曹丕还对那糖块在嘴里融化的甜蜜念念不忘。无奈行军途中,他只能是想想罢了,再不济也就顶多跟他长兄念叨两句。曹昂早过了爱吃糖的年纪,自然是无所谓,但对于小孩子喜食甜的心情他还是理解的,所以总会在曹丕嘴馋时掰着手指算算节气,告诉他就算等到还军后也还赶得上用新熟的甘蔗熬制蔗蜜。
“那阿兄能帮我做足一年的分量吗?”曹丕坐在营火边,望着擦刀的兄长,一脸向往地问道。
“一年的啊……”被擦拭得锃亮的刀锋借着火光反射出刺目的光,曹昂双目微狭,将之插回刀鞘,而后弯起眉眼,抬手一刮曹丕的鼻子,“贪吃鬼。”
没有得到确切回答的曹丕不死心地往曹昂身边蹭了蹭,“可以吗阿兄?”
曹昂故作为难,暗自用余光瞥着曹丕脸上又期待又害怕被拒绝的神情,终于不再吊他的胃口,用力点了下头,“你想要多少都行。”
“真的?!”曹丕来了精神,双手抱住曹昂的一条胳膊,整个人倚靠上去,“就知道阿兄最好了!”
曹昂笑笑,说:“长不大的小鬼。”
曹丕不以为然地吐了吐舌头,弯成月牙形的眼里映满星辉,那么明亮。
“阿兄。”片刻的安静后,他突又开口,“我好想回谯县啊。”
“许县不好吗?”曹昂低下头,看向那双闪着星辰光芒的眸。
“嗯……也不是。”打了个呵欠,曹丕半眯起眼睛,有些困倦的样子,“就是忍不住想回去看看。”
曹昂想,他大约是极念旧的性情,小到幼时的玩物也总舍不得随意丢弃,何况是迁离久居的故土。
“也好,如今张绣已然投诚,待父亲收编了他的部曲,还师许县,我便带你回老屋住上几日,到时……”
宛城的星星很亮,营寨的篝火很旺,长兄的声音很好听,明天很让人期待。
曹丕就这样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很美的梦,不可言说的美妙。
但终究,只是个梦啊。
不再年轻的魏帝沉声一叹,并不悲伤。
毕竟,那只是一场梦。
一场,穷极一生也再换不来的,梦。
〓未完待续〓
☆、孤燕不成夏(下)
那是一个漫长的夜晚,长到尚且年少的曹丕几乎以为自己永远无法摆脱身后那苍茫的夜色。
其实宛城的星夜很美,远处山峦叠嶂,淯水奔流淙淙,甚至间或会有早开的梅花花瓣乘风而来,轻柔地从将士们的盔甲上扫过,再飘向不知名的远方,仿佛初空月里过分美好而又缥缈的梦境。
通往城外的小路乱木丛生,不时有枯枝脱落下来,掠过曹丕的身侧,每逢此刻,他都会如惊弓之鸟般浑身一抖,然后下意识地将身形压低再压低,只恨不能与马背融为一体。颧骨边好不容易结上血痂的伤口因紧贴马鬃又被磨得往外渗血,生疼生疼,但曹丕却无暇顾及,只是咬紧了牙关,逼迫接近体能极限的自己践行一个想法:逃出城外。
几个时辰以前,他的兄长还在笑着许诺要回谯县给他做足一年的份的蔗糖块,他也还沉浸在无限的憧憬之中。然而,染血的长戟刺破了他熟睡时的美梦,让他在乱军中仓皇失措,惊惧地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杀戮。
当锋利的匕首划开敌人的咽喉,热血喷溅在他稚气未脱的脸庞上时,曹丕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只是一瞬,便是一条人命,死去的人如蝼蚁般被铁蹄践踏,活着的人下一刻就可能死去。
过分残酷的认知化为对死亡的恐惧,而这恐惧往往成为对生的极度渴望。
借助身形矮小不甚起眼的优势,曹丕一路躲藏着向马厩移动,拼尽全力去与偶然窜出的拦路者相搏斗,取其性命。但和成年人体力上的悬殊最终让小小的少年在距离马厩几步之遥的地方被敌军的一个卒子夺去匕首压在了泥地上。曹丕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停留在他眼前寸许的锋刃所散发的寒意以及那样直刺人心的死亡气息。
不甘心!不甘心!明明只差几步就到了,却要死在这里,好不甘心啊!
倔强的不肯在死亡面前懦弱地闭上眼,曹丕死死盯住愈来愈近的刀尖,抵死抗争的手上骨节森白。
阿兄,你在哪里?
还不想死……
可是好累,真的没力气了……
就,这样吧,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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