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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丹替我作保,人群中一部分踏实下来,却仍有一部分心存顾虑,小声议论。济格瞪了我一眼,不知哈丹看没看见,我却看得清清楚楚,然后他恭敬道:“有王作保,我们就不担心了。只是他毕竟冒犯了先知,先知乃神之使者,是我草原唯一通晓万事之人,照规矩他是要被鞭打至死的……”

济格搬出规矩,那些心存顾虑的人立刻打蛇随棍上,也七嘴八舌谈起规矩。甚至有自作聪明的,主动掏出鞭子,挤到人前,跃跃欲试,像是要将鞭子奉与哈丹。场面乱糟糟闹哄哄,眼看又要闹将起来,哈丹骤然一个眼风扫过去,四下顿时鸦雀无声。

“他冒犯先知的确有错,我定会带他向先知请罪,忏悔他的过错。”哈丹缓缓道,“可他初来乍到,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先知,绝非有意冒犯。先知向来教导大家仁爱与宽和,大家皆是先知的信徒,非要因他的无心之举置他于死地吗?”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不禁纷纷低下头去,再没人喊打喊杀。

我长出一口气,双腿在风氅下动了动——夜里太冷,我浑身上下不过一件轻衫,好在有风氅御寒,才不至于被冻成个冰人。

济格忽道:“狼王英明,既然如此,为表诚意,就让他用大礼向先知赔罪吧。”

这句话济格用狄语说了一遍,又用汉话说了一遍。说汉话时,他的眼睛毒蛇般盯着我,一句说完,更向我解释:“大礼为一整套礼节,为草原子民跪拜天神、跪拜先知所用。一礼三跪九叩,十八礼后大礼方成。王,草原之所以能风调雨顺,牧草肥美,全都仰赖神的恩赐。先知乃神之使者,不以大礼赔罪,忏悔之情怕是不能抵达上苍。王统率我族多年,更诚心奉养先知,虔诚无二。族人信您敬您,亦得上苍照拂。若今日因他一人之不敬,激怒天神,降下天谴,狼王何忍,族人何辜啊!”

济格真是不容小觑,我若介绍他与太傅认识,想来两人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他要是直接跟哈丹叫板,哈丹身为一族之王,有的是办法弹压他。他偏偏跪在地上,声泪俱下,搬出没形没影,草原人又信得不得了的天神说事,还牵扯到天谴,狄族人被他唬得一愣一愣,一双双眼睛望向哈丹,全都等他做决断。

哈丹紧紧握拳,良久方道:“他是我带回来的,他冒犯先知等于我冒犯先知,我来代……”

“不必了!”我朗声打断道。

我知道哈丹想干什么,在他说出那句话前,我打断了他。

“我十三岁后就没有向任何一个人低过头,下跪更不可能。”我的左臂无法动弹,右臂撑地,一点点站了起来,“我不欠你人情,我宁可被鞭打至死,也不会对任何一个人下跪!”

我冷冷地将风氅扔进哈丹怀里,脚步虽然虚浮,却异常坚定,径直走向手中持鞭那人。

“你们在哪里行刑?”我说,“带我去。”

那人不敢动,眼睛看看我,再看看我身后。没了风氅,冷风吹进四肢百骸,顷刻便将我冻透了。我闭上眼睛,突然,身后那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既然如此,我来行刑。”

哈丹亲手将我绑在架上,目光始终未曾与我交汇,双手却抖个不停。比起他,我坦然许多。我虽畏惧鞭打,可身为天子,只跪上天,不跪凡人,要我对着个凡人三跪九叩,我宁死不从。

比起太傅的手下,哈丹绑我可是温柔许多。他绑好了,我活动活动手腕,竟觉得不怎么紧,兴许待会儿吃痛挣扎起来,不会再磨得手腕全是勒痕。而后哈丹走远几步,旁边有人将鞭子递到他手中,他回过头,远远地望了我一眼。

光线昏暗,又背着光,那一眼如何,我没看清。

我就义般闭上了眼睛。

第一鞭绽开在胸前,那里有皮肉相护,又处于脏器之间,伤不到骨头,更伤不了五脏。且哈丹武艺超凡,手劲极大,这一鞭甩过来竟没见血,我猜他当手下留情。可我连日重病,体力极差,他再留情也是于事无补,那一鞭打得我浑身剧颤,冷汗登时涔涔而下。

四周都是狄族人,济格站在最前,满脸虚伪的不得已,眼神却藏不住复仇的雀跃。我不愿被他看笑话,更不愿被狄族人看笑话,疼得想嘶声大喊也咬紧了牙一声不发。哈丹第二鞭正打在我旧伤之上,出手虽轻,可新伤摞着旧伤,疼得我太阳穴“砰砰”直跳。但我就是不肯吭声,梗着脖子,直视哈丹。

哈丹一鞭紧似一鞭,鞭鞭不停,刚开始我还数着他打了几鞭,某次疼得钻心,一鞭数乱,接下来就都乱了。这样也好,打的快些,痛楚连成了片,不给我停下来回味的机会,我便觉得疼得没那么厉害。而且他们不是要打死我么,打得越快,死得越快,我越是没那么痛苦。

冷汗顺鬓角而下,滑过脸颊下巴,滴入胸前伤口。我的胸前伤痕累累,鲜血混着翻卷的皮肉糊成一片。奇了怪,一鞭抽过来,我竟慢慢不觉得疼,感觉变得迟钝,身子亦轻飘飘的,仿佛这便要腾云驾雾归去。我知这是强弩之末的征兆,举目四望,果然,视线模糊,那些或幸灾或乐祸的脸已完全看不清楚。我猜我终于快要死了,临死之前,我抬起头,最后望了一遍哈丹的脸。

那对曾无数次吻过我的、令我迷恋的厚唇紧紧抿着,眼神充满痛与不舍,瞬也不瞬地望着我。

于是我也望着他,直到陷入昏迷。

我昏迷了几天几夜才醒来,醒来时有片刻怔忡,竟不知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眼睛看了周围好久才反应过来自己仍在哈丹的王帐里。王帐极宽敞,摆设却很简朴,我以为哈丹会在我身边,可在我身边守着的却是侍女央吉。

央吉手里端着个瓷碗跪到床边,看了我半天,问:“你醒了么?”

我仍旧虚弱,说不出话,点了点头。

央吉举着碗问我:“要喝水么?”

失血过多,又昏迷几日,自然是要的。我又点了点头,央吉扶我坐起,把一碗水都喂了进来。

然后我重新躺下,她把空碗放在一旁,撇撇嘴,道:“亏我以前还觉得你不错,很喜欢你。你啊,睡着时那么乖,醒过来怎么却是个坏脾气?”

我吞了口口水,有气无力地看着她。

她继续道:“你么,模样是好看,听说在中原还是个贵人。可那又如何,你的手腕还没有个姑娘粗,牧得马放得羊么?跟人摔跤,摔得过一回合么?就算你在中原时再有钱,我草原人稀罕么?什么都不会,脾气还这么差,我若是王,宁可换个人喜欢。”

那就叫你家王换个人喜欢啊。

我心里很不以为然,嘴上想反驳,刚提口气就被自己呛着了,咳得昏天黑地。

央吉赶紧又给我倒了碗水,一边喂我一边道:“我这么说,你还不服么?你可知道那天王醒来不见你,急得差点把赤都翻过来。发现你盗了马,骑上阿凤就去追。王把你带回来时,已是好几天不眠不休,吃喝都未曾顾及,我劝他休息,他理都不理。累成这样,大医说治不好你,他二话没说,骑上马就去请游医图峰。图峰是草原上医术最厉害的大夫,他没有部族,四处行医。可如今他正在羌族给人治病,王这么单枪匹马赶去,一个不小心,可能就回不来了!”

一碗水喝完,我还是有点咳嗽,牵动胸前伤口,火辣辣的疼。央吉瞥我一眼,递了块小木块给我,叫我攥着,说是可以缓解疼痛,而后也不管这疼痛缓解没有,继续道:“王心里全是你,临走还不忘把你托付给先知照顾。谁知一回来,你就给他捅这么大的篓子。那天你昏迷后,王跟疯了似的把你从架子上解下来,抱着你就往王帐跑。你没有性命之忧以后,他为了给族人个交代,自己跑到先知那里替你行大礼去了。你可知为何一年只在神的生辰和先知的生辰方行大礼?因为大礼听来简单,做起来却极为繁复,就是好端端一个人,一套大礼做下来都累得够呛,何况那时王已经好几天没有正经休息了呀!”

央吉瞪着我,总结道:“王为你做了这么多,可你除了发脾气,为王做过什么?我这样说你,委屈你了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身子一顿,愣了许久,忽然笑了一声。

“你没有委屈我。”我道,“你说得对,他不欠我的,却为我做了这么多,还数次救我性命,而我……什么都没为他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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