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按着小腹轻轻喘息,蹙眉闭眼,低头忍耐这一阵疼痛。
孩子被那块石头砸怕了,回来后一直睡不安稳,像是陷入了噩梦,时不时就惊醒过来踹他一脚。早先有一下踹得晏琛腰脊抽筋,整个身子蜷缩起来,差点头朝下滚进池塘,撩起衣裳才看见侧腹的伤处积起了淤血,青紫肿胀,约莫巴掌大的一块。
晏琛用手指戳了戳,力道没控制好,戳得自己眼泪汪汪,咬紧了嘴唇委屈地哭。
他刚才稀里糊涂挨了一顿砸,直到现在都不明白那两个丫头的滔天恨意是从哪儿来的。当时他狼狈地趴在满地碎石里,下身血流如注,宫膜阵阵紧缩,几乎出现了急产的先兆。可是竹庭太偏僻,环顾四周,连一个能救他的人都没有。
……竹庭。
黑暗的绝望中,他猛然记起自己正在竹庭门口,离原身仅有十步之遥。
而原身仍是完好的。
严格说起来,当原身安好的时候,肉身的伤痛其实算不得什么。即使被锐器伤及性命,只要能在散魂前及时附回竹子,休养上足够久的时间,白骨也能生肉,断筋也能重接。
晏琛太慌了,险些忘了自己仍是一根竹子。
他生怕把孩子产在外头,顾不得孕程已到末期,急忙扑入原身疗伤。笋儿第一次入笋,窝在箨壳里瑟瑟发抖,两只小脚丫蹭来蹭去,香甜的竹息淌到嘴边,愣是一口也没偷吃。
大约两个时辰过后,晏琛出了竹子,身下流血已经止住,腹疼也缓和许多,起码不再锐痛。唯独笋儿变得比从前更闹腾了,死活不肯走,还想回到安宁的笋身里去。
晏琛回苑之后想了很久,依然不知道阿秀是怎么发现端倪的。
他之前从没见过这个丫头,谈不上旧仇积怨,所以那恨意应是源于他非人的身份。可他的肉身凝得完美,既不少只耳朵,也不多条尾巴,怎么就露了马脚?陆桓城与他相处了半年,每寸皮肤、每段骨骼都摸过吻过,难道眼力还比不得一个初见面的丫头么?
莫非是最近灵力不够,头上顶了片小叶子?
晏琛吓了一大跳,把脑袋仔仔细细摸过一遍,什么也没摸着。他不放心,又俯身去照水,认真打量着水里的影子,还是不见异状。
他想不通了,琢磨得脑袋发涨,偏又不能亲自跑去问阿秀。万一她当着别人的面将自己没藏好的把柄抖出来,宣扬得全府皆知,到时候传到陆桓城耳朵里……
他不怕千夫所指,却怕那些手指里……也有陆桓城的一根。
晏琛原本就有前科,江州那一晚的肚子根本没糊弄过去。陆桓城只是太爱他,选择不予追究罢了。要是旁人点醒了陆桓城,前后怪事串起来,当真对他起了疑心,他该怎么办?
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从前晏琛还是有胆量的,也曾想过要向陆桓城坦白。假使陆桓城足够了解他,愿意相信他是一抹无害的灵,便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像从前那样继续宠爱他。假使赌输了,陆桓城再也不肯要他,他便干干净净地斩断牵挂,附回竹身,一夕间枯死在竹庭,连同缘种、爱生、苦求、相遇、为伴……通通化作虚无。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怀孕了。
他手里还握着另一条无辜的、幼小的生命。
一抹无根的竹灵,三百年爱恨成空,哪怕求不得,也算经历过世间百态,可以无憾求死,但笋儿呢?初生的婴儿,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乌黑的眼睛刚刚睁开,四季都不曾轮转,就要随着爹爹一同埋进黑暗的坟里。
晏琛舍不得。
他不敢冒一点点险,不敢拿笋儿的性命去赌陆桓城的疼爱。
十一年等待才换来了今天,他像一个守城的将领,濒临破城也不肯退去半步。只要还有瞒住的希望,就绝不走漏一点风声。
瓜瓢随着水流一点点漂远,晏琛回过神来,伸脚去勾,忽然注意到视野有不一样的动静。
院墙在池塘中央投下一道笔直的阴影,瓦檐之上,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移动,从背后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他。
晏琛猛然回头。
是一只狸。
背毛乌黑油亮,四足雪白无垢,一双圆眸碧绿深邃——是与陆桓康如影随形的那只狸子。
在晏琛回头的同时,黑狸收住了脚步。它停顿片刻,又往前走去五六步,停在高墙顶上,安静而诡异地与他对望。
眼神锐利,两只绿瞳荧荧发亮,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刀刃,绝非漫无目的的观望。
晏琛心头涌上一阵莫名的不安,对望越久,不安越强烈。
直觉告诉他,这黑狸之所以又前行了几步,是因为它最初停下的位置太远,看不见它想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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