笋儿比他的狸身还要小,像一尊白瓷的招财童子。小胳膊与他的前爪一般粗细,手指短短的,豆苗似的十根,皮肤水嫩,透出几分单薄的血色,用带刺的舌头轻轻一舔,仿佛就能刮下一层皮肉。
分明这么脆弱,为什么偏偏三番五次也伤不了呢?
阿玄绞尽了脑汁,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总觉得有什么不一般的东西在阻碍他伤害这个孩子。
笋儿生了一双滴溜溜的、黑亮的大眼睛,像两枚小镜子,映出阿玄此刻狼狈不堪的样貌。他大大咧咧地笑着,鼻涕打出一串泡儿,唇角挂着流不完的涎水,黏乎乎,脏兮兮,表情因为懵懂而显得大胆无惧。
臭娃娃,你差点死在我手上,怎么可以不怕我?
阿玄腹诽。
这孩子呆头笨脑的,一点儿也不聪明,连杀过人的狸妖都不知道要躲一躲,哪里像是继承了陆家文脉的样子?
也许……原本就没有吧。
也许他豁出了性命为陆桓康追求的那些东西,根本就是虚幻的吧。
阿玄忽然很想自嘲,可惜他眼下是猫儿模样,笑了也瞧不出来,有些遗憾。
悄悄的,笋儿的小手伸了过来,先碰到它潮湿的鼻尖,又碰到它只余半寸长的小短须,最后揪住了脸颊上绒软的长毛。绒毛带着狸子的体温,比襁褓更暖和,笋儿凑近了一些,小手搂着阿玄的颈子,亲昵地往他怀里拱,还咯咯发笑。
挨得太近了,孩子又太软,阿玄敏锐的鼻子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奶香。
他还有四颗尖牙,还有一点点剩余的力气,这样近的距离,没人能从它口中救走这个孩子。只要张嘴一咬,他就能撕裂这条粉嫩的小脖子,送他命丧黄泉,随晏琛而去。
等了很久的,不是么?
献祭了自己的性命,精心谋划了一个不算太烂的局,只为除掉这个孩子,如今新的机会就放在面前,猎物自己送上门来,为什么不杀?只要杀掉,便算夙愿达成,剥皮也好,抽筋也好,油锅里炸烂千百遍也好,起码不再是白白送死。
心里很痒,牙根也一丝丝地发痒。
横竖逃不过一死,更不会有比下油锅更惨的死法,临走之前,何不把小笋一起带上?让痛苦的更痛苦,让忿恨的更忿恨,他欠下了那么多命,真的不差再添一条。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呢?
阿玄鼻子发酸,眼角悄然滑下了几滴泪。他心里一慌,赶忙伸出舌头舔掉——真是丢脸死了,当着好几个仇人的面呢,这么一哭,实在太有损狸子慷慨赴死的尊严。
可当舌尖不经意碰到笋儿柔嫩的小脸时,刹那间,阿玄竟狠狠打了一个寒颤。
孩子的皮肤那么绵软,像一团溶于湖水的云絮,更像一颗毫无防备的、裸露在险境之中的心脏。
好吧。
算我输了。
我姑且留你一条性命。
不是因为我不能,也不是因为我不舍,只是我若带你走了,便要祸及陆桓康,害得陆家兄弟彻底反目,害得我所爱之人众叛亲离。
我是为了他……才肯让你活着。
所以,你要惜命,要长成一个健壮的小屁孩,活得久一些。
阿玄有一条柔软而蓬松的大尾巴,毛发纯黑,色泽油亮,其实很漂亮,却因为摇起来有一点儿像狗,他一直不太喜欢。现在他摇了摇这条尾巴,轻轻盖在笋儿身上,将它当做一床绒软的小被子。
我的这团绒毛,可比什么丝缎和棉絮都暖和多了,要是下油锅之前赶得及,你就将它一剪子剪去,缝作一床冬褥吧。
阿玄这样想。
陆桓城在旁边看着,只觉笋儿的性命是千钧秤砣悬在一根蛛丝上,摇摇欲坠。
他唯恐孩子血溅当场,一颗心砰砰乱跳,目光时刻紧盯,快要从胸腔中跃出,最后实在受不住,冲上去要将孩子抱离,却被一柄拂尘拦住。
玄清道:“依我看,这孩儿是要你留下狸子一条性命。”
“不可能!”陆桓城断然回绝,“笋儿出生不过一天,只知吃奶酣睡,如何能有那样复杂的心思?他亲近狸猫,只是生来喜欢绒暖的活物罢了,我今日就去买一窝兔儿猫儿陪他,唯独这一只,万万留它不得!”
简直荒谬绝伦!
他的确宠爱笋儿,也的确愿意把世间一切美好之物赠与笋儿,却绝不会愚蠢到仅因孩子一声撒娇就把恶狸留下!弑父之仇尚在,扑杀之心未消,只要阿玄一日不死,便是养虎自遗患,保不定哪年哪月它本性发作,趁人不备一口咬死了笋儿!
玄清捋着长须,思忖道:“这只狸猫……已经修成了九条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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